我依然记得那些无所事事的夏天,在南康乡下、赣江上游边生活的夏天,这夏天里的一切和我一样无所事事。

那些在烈日下愣怔的房子、池塘、稻田和树,田埂边萎靡的喇叭花,窝在屋檐下瞌睡的猫,在碎叶间乘凉的青枣,一切都像画在纸上的静物,那么寂寞无聊。热气腾腾的午后,水泥马路面色惨淡,灼烫的光线把路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有看不见的泥沙在上面睡得正香。忽然一辆摩托驶过,高速转动的车轮带起一阵风,那些沙子就会愤怒地跳起来,咒骂几句,然后无力地落下来,继续它们的美梦。之后就是一片废墟般的静。静,却不空洞,而是饱含高亢而尖锐的分贝,它们混淆在午后的空气里,像一杯勾兑了大量酒精的开水,一刻不停地往耳朵里倒灌,早已使它丧失了知觉。

如果仔细去听,还是可以分辨出这安静里的成分——其中,知了贡献了绝大部分的音色。我家门前不远有个茅房,茅房边是一块不大的树林,一到夏天,知了就在那里聚会、欢唱,它们在每棵树上都安了个巨大的喇叭,树与树之间彼此呼应,把空气折腾得扭曲变形。白天,知了的叫声还是很规律,鼓足了劲,一顿一挫,叫得很有力度,音段窄而密集。到了傍晚时分,声音就开始有点疲软,不再高亢,叫一声,后面便拖着长长略微起伏的尾音,直到力气耗尽,音色形同鬼叫,吓得我们不敢靠近那片林子。

和知了的嘶鸣相比,另一种声音就显得有点小众而癫狂。发声装置也完全不同。声源散落在村里大大小小的家具厂房里。灰白的墙面,魅蓝的棚顶,一架长满锋利獠牙的切割机在里面鼓腹而歌。和知了独立随性的演奏方式不一样,它的欢唱必须有木头和至少一位木匠的配合。说得文艺点,木匠才是演奏会的灵魂人物,切割机和木头只是他的乐器。在他的指挥下,一根粗壮滚圆的杉木被拆分成一块块平整修长的木板,板再肢解成块。在这个过程中,木屑四溅,音符般在鼓突的厂棚顶下乱舞。我听到木头被锯齿贪婪地撕咬,整个夏天我的耳朵都泡在这样的声音里,它混迹在知了没完没了的欢唱中,以掩盖它的残暴与乏味。

这时候我在干吗呢?可能泡在哪本书里,或者在老厅堂的方桌上吃力地临帖。那是十年前的夏天,我迷恋王羲之与怀素,迷恋那些飞白的线条,我沿着那些飞白的路线漫无目的地旅行,知了与木头的尖叫在窗外,在村庄的上空,作为我枯燥的日子背景而存在。这个背景是如此宏大、不安、焦躁,我却几乎忽略了它们。没有想到,多年后,当我回望那个夏天,它们却构成了记忆最透亮的一条甬道。首先从里面走出的,是我的一位从初中同学关系发展而来的女性朋友。她高考落了榜,没去复读,有几年就待在她父亲开办的家具厂里,帮衬着干点杂活。那个家具厂离我家不远,但她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她不愿我深度介入她的空间,那个充斥着木头惊叫的脏乱驳杂的空间。我们每次见面都约在潭口镇上的金牛广场,坐在东面一个假山上,喝奶茶,聊天,看街上越来越暗的人影和越来越亮的灯光。她似乎有意避开糟乱的当下,把聊天内容泊靠在此前彼后的一些虚缈话题上。我能感觉到她眼神里有一种不甘,那是她身上唯一没有被命运驯服的地方。

相比高中,那时她瘦多了,脸上没了赘肉,身材也匀称了,坐在假山上,来点风,裤管就会鼓鼓的。她瘦了以后就开始嫌弃胖的模样。只有一个人还记得她胖的样子,这个人就是我。可是记忆住在我的脑子里,偷不走抹不去,她拿它没办法。高二时,我们通过一段时间信,有一次,她在信里夹了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座浮桥,她背倚河岸,两只手搭在栏杆上。不知道是河风,还是闪光灯的缘故,她的脸有点潮红,红沿着颧骨向周围蔓延,蔓延到哪里,哪里就被照亮。这让她至今耿耿于怀,因为被照亮的都是脸上最“肥沃”的部分,它们占据脸颊的制高点,向照片外的人频频挥手示意。这在当年,或许是她最看好的一张照片。可是多年后,她身体的上上下下均发生了很大的迁徙,脸上的生态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她就对那张揭露她过去模样的照片感到担忧了。她更担忧的是还能看到照片的人,而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她说,你把照片还我。我说,为什么要还?她不吭声。索要无果,她便趁来我家做客时潜入我房间,企图掳走。我当然察觉了她的意图,趁她不注意又偷了回来。那天,照片在我们手中来回穿梭,后来居然不翼而飞了。

很多时间也都不翼而飞了,包括在广场假山上的夏夜。我们坐到天都黑透了,但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记住。那些话的重量实在太轻了,它们没有像家具厂里的锯齿与木头一样,咬合在一起,经风一吹,就散掉了。只记得她的眼神,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寄居在里面,倔强、不甘,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她被此拽住,闯入之后每一个陌生的日子。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2012 年初春的一天,在她的婚礼上。那时我也刚结婚不到半年,我们很有默契地先后完成了各自的人生大事,此后,再未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