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一张床
如果我要刻意安慰自己,我就跟失眠者比睡眠。
这话透着底气,也略有些心虚,好像我是睡眠大师似的,好像我是我弟弟似的。
我弟弟当然也不是睡眠大师,我甚至不了解他每天的睡眠到底是不是貌似坚固的豆腐渣工程,我从没问过他。他弧线动人的脸型和光泽喜人的肤色应该就是答案。如果这些证据都会骗人,这世界的表里不一就太令人担忧了。
弟弟还有一项让我望尘莫及的本领,他的睡意像天使般无邪,即便在魔兽管辖的地带,也会安然降落。
那些在火车、公交车上酣然熟睡的面孔,不说是猛兽群里突然探出头来的梅花鹿,也像是岩石堆里开出的鲜花,令人意外,担心又感动。
我弟弟就有这本领,不管身边的岩石多拥挤多锋利多冰冷,他都能在它们的环伺之中安然小睡。有些时候我也在旁边,困倦已把我的眼皮变成了两片沉重的破轮胎,但它们就是无法把我的思维关闭其中。
我比弟弟大四岁,不过在睡眠的本领上,同弟弟侧靠在火车靠椅上酣睡的红润脸庞相比,我至少要落后一二十年。
我不怎么可能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入睡。和陌生人同居一室,我也会遇上困难,总觉得那影子会拦在通往睡眠的路上。
睡眠的本质是放松。放松神经,放松血管,放松肌肉,只有把身体的硬组织、软组织所构成的零部件全部放松,才能达到休息和恢复的目的。
放松的过程是舒服的、甜的,而后果则可能是苦的、危险的。
野生食草动物基本都是站着睡觉的,斑马、驴、鹿、长颈鹿等,猛兽和家养的牛羊则习惯于躺着睡觉。
基本可以肯定,前者的睡眠质量不如后者。它们一生也不敢贴着地面踏踏实实放松一次。据说马群在特别安全的地带也会让少数马匹享受一下躺着睡眠。只是这待遇不知是通过什么方式分配到个体身上的。是轮流?还是关照羸弱者?或者像人类的某些族群那样让某些马享受特权?
站着睡和躺着睡的差异也映照着人的差异。
特别自信和被保护感强的人睡眠时会特别放松;处于弱势、安全感不强的人容易发生睡眠障碍。
身边有陌生人就睡不好:在乱世提防的是他人,怕被人谋财害命;正常情况下提防的是自己,怕睡姿、呼噜、梦话破坏形象。
外公常从《水浒传》和民间传说里找灵感,给我编一些强人潜入屋内行窃的故事,这导致我小时候每次睡觉前都要检查床底下是否躲了蒙面人。他因此收获了不少恶作剧般的快乐。
我不愿和他人同宿一室,提防的正是自己。谁的形象经得住睡眠时的无限放松和敞开呢?
结婚前还因此遭到女朋友的误解与谴责:你跟我好却从不想陪我过夜,你不爱我!
中年之后,我仍会因需与他人合住谢绝一些笔会。别人的呼噜和自己辗转反侧时的响动都会把我拦在睡梦的门口。
这些足以表明,我和睡眠的关系只是过得去,离“铁”和亲密距离尚远。
我年轻时皮肤就不好,黄且有暗斑,这显然不是睡眠高手应有的表现。我只敢和那些经常睁眼到天亮的人比睡眠。
他们在自家卧室心里也像揣了许多小松鼠,必须服安眠药麻醉它们。
一开始我以为失眠的都是老年人,四十岁之后我发现身边很多同龄人都有这毛病,每次见面就围在一起交流对付“小松鼠”的新办法。
我有一次看资料,发现中国成年人失眠发生率已达38.2%,其中老年人失眠症人数高达60%。
这时我就觉得,至少在睡眠的能力上,我还没出现衰老的迹象。正常情况下,我入睡的速度、深度和二十岁时几乎没有差别。几分钟内就能入睡,一般也不会被夜尿中断,也基本不做噩梦。早晨醒来就像充饱了电的手机,目光带电、脚下生风。
这表明我的身体状况是不错的,也似乎能证明,我每晚睡前的精神按摩起到了安眠的作用。
这点我从未和任何人交流过,许多年来,晚上关灯后我都会在脑子里虚构另一张床,然后乘着它远离现实时空。
依据心情的不同,它被安置到诸多不同场景当中。
有段时间我爱虚构在亲人的聊天声中入睡的场景。
外公、外婆、父母和他们的朋友在床前围坐闲话。聊国家大事,家长里短,聊天气,聊某家主妇炒菜的手艺好,聊哪家的男人昨晚又打了女人。时节一般是冬天,烤火盆里坐着搪瓷缸,酒糟在搪瓷缸里噗噗冒着香气,他们的话题也像缥缈的热气,散漫且缓慢地散发,时而浓时而淡,最后把他们的身影和我的意识都弄模糊了。
这样的场景在童年不时发生。那时我被鬼故事折磨得心力交瘁,惧怕夜晚,更惧怕一个人走向黑暗。亲人的声音成为屏障,把我和鬼魅世界远远地隔开。
外公外婆逝去多年了,我现在怕的不是鬼魂而是活人,惧怕人性中一遇上合适土壤就茁壮生长的恶。我只有在虚构中才能重返那样的夜晚。他们的影子斜映在墙壁上,像是我头顶上多了一层屋顶。一想起那场景我神经就会松弛下来,像紧绷了一天的橡皮筋,忽然失去张力回缩跌落在地。
有段时间我把床安放在一艘古代的木战船的内舱里,风雨不侵,船舱门口还安装了厚厚的棉门帘,寒风也透不进来。门边还有人把守,不用担心熟睡时遭行刺。大船顺着江水低速夜航,漆黑的江面白雪飞舞,室内炭火不灭,温暖如春。
我静卧木榻细听遥远的风噪和水波与船底温柔的摩擦声。
有时我也把床安放在军帐的里间,外间是升帐议论事的地方,火烛噼啪燃响,凸显着夜晚的寂静。值班的校尉睁着眼枕戈待旦。地毯把草地上的湿气和臭虫隔开,军帐外还有重重帐篷众星捧月般地拱卫。锯齿形远山之上的夜空高冷漆黑,一轮弯月寒冷如马刀。
就像窗外的风雨能让人倍感被窝里的温暖一样,这种虎口边的和平让我特别安心。
近两年,睡前“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一个远离城郭和现代社会的村寨。我无法确切描摹它的样子,因为它压根就没有确切过。我每“去”一次都要修缮一些细节。
最初是在一座湖区孤岛上,和最近的村落也隔着几十里水面。我和数十户彼此友善的朋友一起在岛上筑寨隐居,平素以捕鱼、耕作为生,闲时读书习武,每季度派人外出置办无法自给自足的生活用品。
后来一想,岛对于湖来说是个太显性的存在,中国也没那么大的淡水湖,足以让人的视线忽略一个岛的存在,便将村寨挪到了某座大山中的一块大盆地。田地整饬,溪河清澈。宜农宜居。屋舍集中的区域以石墙围拢,防止土匪侵扰。
最重要的是,连接山下世界和盆地的是隐秘的一线天通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那种,这才是盆地最重要的安全保障,山外人一般不知这个通道。即便发现,每日派五人在此值守就足以保证其他人高枕无忧。
这村寨的诞生,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黑泽明的《七武士》都有所贡献。
每天晚上,我一点点修改、丰富村寨的细节。有时我把石墙改成木栅栏,有时我把一线天改为天然隧道;有时我让屋舍按徽派建筑格局摆布,中间设祠堂作为公共活动场所;有时我又把全体居民安置进三座互为犄角的围屋中,围屋之间暗设地道以备不时之需。
那近百户村民,我也一户一户加以想象落实,人丁部分来自现实朋友圈,部分来自嫁接和想象。这工程繁复而细致,是重点中的重点,实施多年仍进展缓慢,因我现实中可信赖的朋友从未超过二十人。每当我从山脚徒步穿过一线天,过桃林、水田、旱地,刚到石寨前,瞌睡虫就压倒了眼皮……一切只好留待明天。
这未完工的部分,也成了每天睡前最迷人的欠债,欠得越多,心里就越踏实。想还,但一点也不着急,我充分享受准备还债却一直没还净的快乐,还了这笔又欠那笔。像写长篇时每天收工时给第二天留的活扣;更像某些做生意的人,最慌的是手头没欠银行的钱,欠的钱越多,生意和人身安全就都越有保障。
以上是我能记起的若干场景中的几个,也是我能找到感恩对象的部分。许多年来,我给自己虚构过各种各样的床,它们像渡船一样把我载入夜色中最安宁、最甜蜜的部分,然后自动隐退,不见踪影。
它们填补了我性格的窟窿,让一个睡眠天赋并不很好的人拥有了富足、结实的睡眠。
天赋不好,除了对环境过于考究之外,还有个例证:即便在自家卧室里,以上虚构仍有失效的时候。
如果第二天需修改生物钟起早去开会或赶火车,我也会沦为睡眠的弃儿。如遇上了特别喜剧或特别悲剧的事,我也像把一群小松鼠揣在了心里。我只有和它们比耐力,等它们累瘫了,才能慢慢入睡。
熬到朝阳临窗、小松鼠还在蹦跶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我因此特别理解失眠症患者的痛苦和绝望。
常有人说,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这话貌似夸张和玩噱头,对于睡眠崩溃的人来说,其实准确而形象。
睡眠的本质是放松,放松的前提是遗忘现实与自我。
与永久性地抛弃自我相比。睡眠则是不断地暂别现实,回到现实,暂别现实,又回到现实……
一生两三万次地折返跑,哪可能程序一点不出现混乱?我想,所谓的睡眠大师,要么是智障者,要么是机器人。
只有这样想,我才能更彻底地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