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再次与木头的尖叫发生关系,是五年后的事了。但是,为了明晰其中隐秘的宿命勾连,我不得不把时间顺序颠倒过来,做一些冗长而必要的叙述准备。

就从我家隔壁的院子说起吧。

那院子有点神秘,因为把房子圈起来的不是篱笆,而是一道将近两米高的水泥墙,墙顶还嵌了一些尖锐的玻璃碴,似乎在强调这是一片禁地。挨着墙顶的位置有一排碗口大的孔,透过这些孔,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几棵枣树和一畦绿葱葱的菜地。只是这些孔眼很高,手臂够不着,我在长到差不多八岁以后,才刚好借助微弱的弹跳力,用手扒住两个孔,第一次窥探了一番院子里的情况。

在乡下,很多东西都是传承的,比如锄头,比如仇恨。院子里有个比我大五岁的男孩,叫什么,现在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我们偶尔在路上碰到,却从来不说话。后来发现,不仅是我,我爸我妈、爷爷奶奶,也从来不与院里那户人家说话。在我家与院子之间,似乎有一道膜,我们两家常年在膜的两侧互相观望,谁也没有捅破它的打算。这道膜什么时候形成的我不知道,但显然有些年份了。它像一种生存能力强悍的细胞,顺着血液的方向从爷爷那流淌到了我的身上。这导致我一直以来不能通过正门进入院子,只能透过墙上这些孔去悄悄打探里面的情况。

院子里的景象十分简陋,一栋高龄的泥瓦房,一块到了秋天便铺满稻谷的开阔水泥地,还有几棵枣树,每年七月间,细碎的树叶间会窜出很多青枣,这些枣子基本上等不及红透,就会被我和村子的一伙孩子消灭。消失的不仅是树上的枣子,还有一辆木制的独轮车。几天后,我和独轮车在离家几百米的一棵柿子树下被院里那个男孩发现,我为此遭到他好一顿追赶与殴打,我家里的玻璃也被他砸碎了。

我记得他爸爸有一辆长相又瘦又笨的摩托车,跑起来拖着一长串烟尾巴,咿咿呀呀乱响。我们称其为“呀咿子”,在南康方言里,也就是知了的意思。有一次,车停在院门口无人照看,我就蹲下身来研究它的构造,从烟筒到发动机,我的视线在上面长时间抚摸、停留,完全没有注意到男孩的爸爸此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在我研究摩托车的时候,他就在身后研究着我的背影。他不吭声,放任我的研究,似乎想探究我究竟要干什么。我虽然对男孩“怀恨在心”,但也没打算祸及这辆摩托车,不会将其作为复仇的对象。就这样,我蹲在地上研究车子那比人内脏还更复杂的构造,左边研究完了,我就起身,准备换一边继续研究。刚抬起头,我和男孩爸爸的眼神就撞到了一起,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怀疑。这种眼神对视的力量,显然不是一个十岁孩子所能招架的。因此,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对,拔腿就跑,我慌不择路地跑回了家。

我没有恶作剧,为什么要跑?很多年里,我不时会在脑子里回放那个狼狈的场景,并且这样问自己。后来想想,这其实不只是我与男孩爸爸之间的偶然对视,而是两个相互隔绝的家族之间的一次正面冲突。这才是我狼狈逃窜的内因。

差不多十年后,我家把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推倒,在原先后院的菜地里盖了一栋三层的砖房。这样,我就第一次收获了俯瞰院子的视角。我和院子的关系不再需要通过那些墙孔来维系,院子里的枣树、韭菜、野草,还有那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变得一览无余,院墙的遮挡功能被彻底瓦解了。

那户人家显然不甘于生活在我们家的阴影里。在乡下,家族之间的角力通常是隐秘的,就像一盘下了半生也难分胜负的残棋。在外人看来,棋盘上一番死气沉沉;在对弈人的眼里,却是腥风血雨,互相掣肘,谁也不甘示弱。这一次,对方可以说是破釜沉舟,他们几乎在一夜间就把那个阔绰的院子给消灭了,枣树给砍了,杂草给除了,瓦房给拆了,连那一面楚河般的院墙也给破除了。他们知道,只有阴影可以对抗阴影,没多久,在院子的空地上就立起了一栋猩红的砖楼,它与我家的房子以一条田埂为界,形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

那时我已经离开了老家,去了外省的城市工作。2012 年春节回到家,是个有暖阳的冬日,进得房间,居然一派阴沉,梳妆台上的光斑没有了,从靠东的窗户望出去,不见蓝天白云,只有一扇砖块垒成的高墙,它吃掉了原本可以照射进来的阳光,并吐出了大块的阴影。为了抵抗它的困扰,白天我也必须把灯打开,这样,阴影的侵害就被我轻易抵消掉了。

那几年,我只偶尔回家,那堵墙并未对我构成多少实质性的困扰。可是,这盘棋仍未收尾,它在秘密筹划另一场雷雨。

博弈仍在无声地进行,直到隔壁忽然轰隆隆办起了家具厂。木头的尖叫声从远处直接爬到了我们家的屋檐下。它的性质也从尖叫成长为惊叫。

它首先波及的是我的妻子。2016 年夏天,她被拽入这场与她无关的博弈中,患上了失眠症。那时她刚意外流产,随我妈回乡下休养。到家的第一天,她坐在梳妆台前,准备照镜子,脸却被窗外的阴影盖住了,看不分明。于是她打开灯,灯光在她脸上制造了一片虚假的繁荣。她没有被蒙蔽,坐了一夜火车,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睡眠。她准备好好睡上一天。她躺在床上,眼睛和嘴巴不到十分钟就进入了睡眠,只有耳朵莫名其妙地醒着。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她的耳朵便不肯就范。只是这次,它表现得更加执拗,显然是受到了什么声音的冒犯。至于那是什么,妻子听不出来,感觉上好像是几只蜜蜂在耳朵里打架,也像是知了在聚众闹事,但是,又都不对。那声音的形状显然比蜜蜂与知了更加尖锐修长,像一根长长的刺。

她顺着这根“刺”的方向走到了窗台,一定是这堵墙出现了问题。声音就来自墙的另一面,没错,是切割机和木头联合发出的。那根“刺”,就是它们炮制出来的。墙真是一道完美的屏障,它遮蔽了凶手的长相,而这又偏偏超出了妻子的经验。她不知道那堵墙下在进行着什么勾当。就算知道了,她也无法制止。她知道,根据我们的家族史,窗外那条田埂是难以逾越的楚河。

她选择忍。可是,那声音不仅制造耳鸣,还引发了头痛。到了晚上,切割机和木头的联合喊叫终于停止了,耳鸣与头痛却仍无意停歇,还在她脑袋里逗留,并炮制一派狂欢景象。它们有时折腾到凌晨一两点,有时是通宵达旦。妻子一夜无眠。之后的几天,她一直试图寻找对策,最好的办法就是听歌或者听钢琴曲,对,用声音抵消声音,用乐曲打败木头的惊叫。这个办法偶尔能奏效,后来基本上每天能争取到六个小时以上的睡眠。

但祸根也自此埋下了,切割机和木头联合在她的脑袋里装了一颗定时炸弹。之后,妻子的头痛愈演愈烈,强度也越来越大。按摩、熏艾草、吃药,能用的手段都用了,依然无济于事。

一年后的夏天,妻子脑袋里的灾难终于彻底爆发——一颗体积接近鸡蛋大小的瘤,来到了她脑颅里定居。

时至今日,我们仍感费解——一年前,木头在她脑袋里的惊叫究竟是善意的提示,还是一场为了掩盖真相而蓄意策划的阴谋?

发表于《青年文学》2018 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