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如何当了村党支部书记,如何进了乡政府做中层聘用干部,又如何进了县里的报社做记者,等等,都不是我在这篇文章中想要表达的,那么肯定可以忽略不计。总之,二十一世纪初,我带着妻子、儿子,从村子的南面机耕道出发,一路转道来到了南昌。看起来,我到底冲出了所谓生存的包围圈,但是你懂的,都市的确是个大舞台,然而单位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包围圈?只不过是我们的作业面由偌大的土地改为更小的办公室罢了。

来南昌以后,我差不多每年都会回上兰村过年。村子还是原来的村子,但是年节放爆竹一年比一年猛烈,不过原来的物件是一年比一年少下去,原来的一些人陆续死去。另外的变化是楼房多了,车子多了。埋藏在地下的植物经年累月都会变化成煤,何况是由人掌控的圈层呢?看来,任何包围圈都经不住时代的打磨,年月久了,圈层自然会发生这样那样的变化。

父亲于2015 年农历正月走完七十五个年轮之后,安然地下地休息。母亲执意要继续待在村子里,我回上兰的次数因此比先前稍微要多一些。

父亲临终的时候,内心应该是平静的,那种看破了许多世事的平静。他无法改变什么,所以最后也不奢求能有什么改变,一切顺其自然。这种平静的背后,应该有难以言状的苦痛与无奈。在去世的前几天,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新建的楼顶,不说什么话,也没有什么气力说话。我猜想他有着自己的千言万语。他去世之前的一两个月,常常私下里喝酒,大口大口地喝,他一辈子没有喝过酒,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喝酒。大家劝他的时候,他发牢骚说,死了算了。于是家人将酒藏了起来。

父亲过世,我想起他早年跟我说过的一副对联,是他自己创作的,说是在他百年之后要刻在他的墓碑上。于是我动手翻找。这一找,很容易就找到了。在许多地方,父亲都记有这副对联。他或许在想啊,要是我忘记了对联这事,在哪一天翻他的遗物时,一定要让我轻易地就能看到,看到之后,他相信我一定会补刻上去的。他的对联是:霜催雪压命潦倒,示儿奋发振家声。这副对联,我请专人刻在了父亲的墓碑上。

这些年来,村里每年都有孩子考上不同层级的大学。父亲最大的愿望和企盼是他的孙子也能考上大学。父亲是将我从小养大的继父,我的儿子即将大学毕业。父亲曾经的梦想和心中的号角在晚年的时候再次激活,他相信自己的孙子将来也会有很好的出息。

在南昌的妹夫有车子,想要回上兰更加方便。现如今,高速公路纵横延伸,无论是走鄱阳县城还是经过景德镇市区,回村都只需两三个小时。

偶尔周末回去,四处转悠,自然见不到多少青壮年男女。

包围圈的闸口一旦开启,村里人前推后拥地如越狱般地向外奔去。

村里的老屋和古老的祠堂早已不见踪迹,能值钱的物件,后人都不会放过。好比一位久困的饿汉,见了只要是能吃的食品一律将其收入囊中,滴水不漏。后山没有山林,自然听不到多少鸟鸣。有几座山头因为富含瓷土,被村里人炸开贱卖。山林也难有立足之地,祖宗的骨头只要能变现,就能为后人再做贡献。倒是遇见几户男女劳力齐全的留守人家,他们通过土地流转,每户耕种几十甚至百余亩责任田。手工耘田早已成为遥远的风景,禾苗栽插之后,他们把整袋的化肥、大把的农药伴随除草剂铺天盖地地洒向田间,然后清闲地等着稻粒的成熟,到时候,收割机轰隆隆的三下五除二迅速解决问题。许多人家不屑于自己动手种菜,各种来历不明的食物,小店里应有尽有。倒是母亲,她的菜园里四季常青。晚饭过后我想要去照几只青蛙解解馋,母亲说,基本绝迹了,你一个晚上都难得照到三五只。

兴无后来成了我的妹夫,吴国和成了兴无的妹夫。他们两家,还有文革一家,同样早已跳出了包围圈,在城市里辛苦耕耘。兴无有时笑谈,准备着学一套风水本领,将来回村子里一来充实自己,二来搞点烟酒钱。吴国和乐呵呵地说,老了回村打麻将。

幼时的玩伴少有踪影,偶尔遇着一两位,人家正抱着孙子四处转悠。他们自己退下来,儿子替着冲了出去。我们彼此基本上搭不上什么话,互相敬烟并一番客套之后,各走各的路。见了后生,我可以凭腰身长相估猜着谁是谁家的孩子。在路过一幢楼房的时候,我见到了一双无助而又显得乞怜的眼睛,我心里为之一震,仿佛看到当年自己仰望云海的样子。这是一个两三岁的男孩。他家的院门紧锁,大门紧闭,小男孩趴在铁窗里向外张望。我猛吸了两口烟,拔脚离开。

很容易遇见老普,他端着几件衣服,像要去洗的样子,他大老远地扯着嗓门跟我打招呼。靠近了,我笑道,老普今年多大了?老普一本正经地说,我比王医师小一岁,比你父亲大一岁。我说,我父亲和王医师都已过世了,你什么时候去问问他们?老普嘿嘿嘿地笑。之齐先生则是早我父亲两年去世,病榻上的之齐先生一直坚持看书。他真是世外高人。2016 年上半年,八十多岁的中喜过世。他的儿子应父亲的交代,将他送回上兰村安葬,算是叶落归根。

该回来的总该是会回来,绕多大的圈还得有个归宿不是?

老普对包围圈无动于衷。村里有人打趣,老普是最后的胜利者。仔细想想,这话也不完全错误。

老普自然也有令人羡慕的地方,在任何时代,老普都不需要忧虑包围圈与突围之类的废话,也不需要观察新一轮的包围圈是否正在悄无声息地向村子袭来。这么一种不着边际的劳心费神的话题,真要用在老普身上,那也太过苛刻与不公平了。老普是扛着时间走过来的,也许,他还能继续扛个十年乃至二十年也未定。我希望到时能与妻子重回上兰,在云淡风轻中若无其事地看云海的万千变幻,甚至养一两只乌鸦,大清早的听后山林子里的鸟儿唱歌。要是还能遇上老普,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原载于《美文》(上半月刊)2016 年第1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