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房子是一把琴(外一篇)
◎江锦灵
后来,父亲时而笑谈老家的那幢瓦屋——外面若下大雨,屋内就下小雨;外面若小雨,屋内就滴水。
那是一个个至今都能触摸到小温暖、小喜悦的夜晚。屋外下着雨,也不算大,没一会儿,屋内就积极配合起来——滴答,滴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先是一两处,继而四五处,然后多少处在滴水,也没数过来,此起彼伏,颇为壮观。
父亲带我们兄弟俩找准漏点,垫上一桶。桶用完了,盆续上。盆用完了,盂罐也派上用场。反正家里能容的,都用上了,父亲恨不得叫我们一个个张口承接。
就像做一场游戏,父亲还时不时插播一段玩笑,一派天真乐观。
母亲起初很有脾气,指桑骂槐的,渐渐地,也被父亲的玩笑和我们兄弟俩的滑稽逗得忍俊不禁。然后,一家四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继而相互张望,不约而同地在雨和水滴的背景乐中惬意开来。
击打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雨水氛围里,那些盆啊、桶啊、罐啊生动万分,犹如原生态的交响音乐会。
幸好床的上头没有漏点,一家四口才毫无顾忌地钻入被窝,说着,笑着,不知不觉,沉入梦乡。屋外的雨滴,和屋内的水滴,并未和我们一同入睡,它们仍然那么执着,那么动情。
彼时的瓦屋,就是一把琴,我们睡在琴匣里,自有一番妙趣,节奏斐然地滑过心田,滑过梦。
翌日,那些盆桶盂罐都滴满了,体积小的,早已溢出了水,周边地面被洇湿一大片。母亲做早餐,父亲就清理这一夜的战利品,一桶一盆地还给大地,然后那些器具各就各位。
吃过早饭,备好材料和工具,父亲就“上房揭瓦”。经父亲一捡漏,咱们这幢房子又算囫囵喽。
为了检验父亲的工作是否做到位,我们都期待下一场雨的来临。我还捉摸这瓦房还像不像一把琴。
还是一个令人至今都能触摸到小温暖、小喜悦的夜晚,相约好了似的,我们都在家,都干完了手头的活,仿佛就是虔诚等待这场雨的莅临。母亲静静坐在五斗橱旁,我跟弟弟很有成就感地整理白天玩过的纸炮。考验父亲的时刻,一触即发。
雨终于来了,下得正好,无论是时间、速度,还是力度。
父亲不紧不慢,不悲不喜,卧躺在摇椅里,就像他自个也是验证人一样。雨下了约莫五分钟、十分钟……雨,点在瓦片上,弹在窗棂和窗玻璃上,来自屋外的熟悉的清响,阵阵入耳,声声动容,可屋内就是没情况。我们仿佛有些失落,不过,马上理性起来。
没有情况,就是好情况。父亲的脸浮起神气,母亲的表情也明朗了,我和弟弟来到父亲的摇椅旁,打了下眼色,就一人杵一边,卖力地撸着摇椅,摇着父亲,如同伺候凯旋的将军。
时候不早了,父母嘱咐我们兄弟俩先上床睡觉。灯火下,母亲整理衣物什么的,父亲伏案写材料。片刻后,我不再关注父母,而打量屋顶,起先黑乎乎的,过后变为灰黑,似乎能看出些什么。这时,弟弟打鼾了,我把视线从屋顶拽回,就闭上眼,留一对耳朵醒着。
梦中,屋顶的瓦片,似乎变为脆而劲的弦,被雨这轻捷柔软的手指拨着,错落有致的音符,清亮入耳。整幢瓦房还是一把琴,我还是听着一段琴声入梦,此情此景依然妙不可言,与房屋是否有漏无关。
发表于《江西日报》井冈山副刊2018 年12 月7 日
老街新铺
天色将晚未晚,焦灼的我与受伤的车相互扶持,总算折腾到附近老街的一家修理铺。
铺子的全称如老街一样悠长——精修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严格来说,算不上店名,只能是对业务内容的列举式说明。幸好路边有偌大一块立着的招牌,喷绘摩托车、电动车、两用扳手等图案,鲜明直观。
我就是“按图索铺”。有些时日没来老街转悠了,不远处的新楼盘正在施工,这是一家新修理铺,它的加入,点亮了老街的风貌,明显增添了人气与车流。虽为新开,生意却不错,旁边停着两辆病恹恹的电动车。
我把车挪到恰当的位置,打下单撑,期待地凑近师傅。他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或许实际年龄更小,深色T 恤加褪色牛仔裤,满身油污,乍一看,像一幅印象派油画的色料不小心洇染到了他的身上。尤其那双手,成天与机油、橡胶、金属、泥灰和脏水厮混,指纹、掌纹早嵌入这些物质的细胞和纤维,已非鲜活的血肉构造。他手掌大了好几圈,粗糙、泛脏、起泡,却灵巧地游刃于零件与工具之间。像外科刀手的一双手,游刃于患者的骨肉之间一样。如此想来,修理师傅与外科医生同等级别。
突然觉得打量修车的活儿也蛮有意思的,我就并不着急修自己的车了,可还是要催上一催,只是作为顾客的心理习惯,仿佛时间一长,就吃了亏似的。他似乎嗅到我的微妙情绪,立马扭转头:“车怎么啦?”
“就是后轮周转不灵,好像轴承处卡住了什么东西。”为了让自己显得比较专业,有意使用一些专业术语,无非想让师傅明白——别以为我是外行好忽悠,可以随便宰人。
没等我说完,他就起身用脚踢过来一个一尺来高的圆木墩,右脚与双手配合,瞬间打出车肚子下的双撑。同时,圆木墩被左脚踢进车底,前轮正好腾空而起,被他的右手拨弄一下,极不爽快地转动。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
他说:“不是后轮,是前轮周转不灵,刹车片坏了,要换新的。”
“这——这样啊,那就换吧——”没等我说完,他已继续之前的工作。
为了验证师傅的诊断,我装腔作势地拨转车轮,后轮转动很正常;前轮转动确实困难。奇怪了,没见他拨动后轮,怎就知道!
不管怎样,车都被架起来了,犹如病人上了手术架,岂有随便下架之理!我干脆耐着性子袖手旁观。才发现,不远处还有几个车主晾着,他们的车也被架起双撑,有座位打开的,有车轮卸下来的,皆沦为残疾车。我们相互微笑示意,似乎默默传达同病相怜之情。
“这条街好像就你一家修车店,确实够你忙的。以前有修自行车的,我来修过几次。”“生意不错,其实店面可以扩大些。”“现在不都是边修边卖么?”我没话找话。师傅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着:“以前是有专门修自行车的,早搬到城北新街卖山地车了。”“这里没被拆迁,证明老街位置特殊,能有这两间店就不错了,就能在这老街盘活。”“也卖啊,没看到店里摆了几辆么!”
刚才车被修好的人临走时插了一句:“现在流行共享单车,电瓶的也有,这修车卖车的活计恐怕越来越不好做。”
“也有不共享的,有些道还是骑自己的车方便。再说共享的车也是人骑的,人骑的总有坏的时候,坏了总要有人修吧。”师傅却一派乐观。
此时,店铺里屋传来女人温软的吆喝:“唏唏,别乱跑!”“嘟嘟,吃你的饭,别光看电视!”话音未落,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由里而外地袭来。一个约三岁的小女孩跑出,后面小心翼翼地追着的是那女人。她们分别是修理师傅的女儿、妻子,就这样在七零八碎的工具间辗转腾挪。
修理师傅不动声色。紧接着,一个约七岁的小男孩端着碗也跑了出来,嚷着要吃什么。修理工仍不吱声。女人安顿好女儿,又来抚慰儿子。这才看清女人的脸,虽谈不上漂亮,却白净温婉,叫人看得舒服。真的难以置信,在一堆油污的氛围里,也能呵护出这般形象。
正遐想着,修理工望了一眼女人。那眼神,似乎能把眼前的塑胶、金属统统融化掉。女人把孩子们招呼进屋,瘦白的脚顺便把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工具、废件踢至一旁。我挪到另一角落,不经意瞥见敞开门的里间:一张吊起蚊帐的床露出半边,隔板墙另一边的三五步外有灶台、电磁炉、电烧壶……
原来这方空间既是店又是家,倒也融合得较为得体。外屋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两旁是货架,陈列轮胎、钢圈、车灯、盔帽等物品,这些是他们一家四口的食粮,微微散发着幸福的亚光。
当女人收拾得差不多时,修理师傅已把我的车轮卸下。前轮中间的轴盘裸露出来,刹车片磨损得不成模样,被修理工麻利地抛向一旮旯。随即女人不紧不慢地说:“弄完这部就先吃饭吧。”这声音虽不是奔我而来,听闻却倍感温馨。我起身抬眸,才发觉天色已晚,随即付了钱,寒暄了一句:“今天该收工了吧?”
“收不了,那边还有几辆呢,要打夜工,跟车主说好明早来取。”修理师傅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女人递过来的小塑料桶。那粗糙的手与柔软的水的厮磨声,清亮悦耳。
发表于《江西日报》井冈山副刊2019 年8 月1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