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果说大多数农活都是艰辛沉闷的苦差,那么插秧绝对算得上是一项带有浪漫色彩的农事。盛夏“双抢”季节,栽插晚稻正值炎炎酷暑,烈日在背部炙烤,水田中灼人的热浪直扑面颊,两面夹击的农人感觉水田的高温像一口大锅,人成了煎熬在锅中的鱼虾。浑身上下的泥浆汗水,如同雨注,此时每个人的劳动强度都到了生理极限,只要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地。
最可怕的是插秧的田块一眼望不到头,往往大半天才能退到田埂上歇口气。尽管插秧非常劳累,但田野上不时会飘出欢声笑语,来了兴致时甚至会直起腰来唱上一段。山歌也好,小调也罢,目的就是苦中作乐,放松身心,借机挑逗一下某个暗中喜欢的女人。此时重要的是笑料要有兴奋点,关键处还得有人出来附和,最好是多声部组合,歌词通俗而不庸俗,大胆而不下流,让害羞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能接受。
搞笑挑逗的高手往往也是插秧最快的那一个,他手上风摇摆柳,口中舌吐莲花,刷刷刷地往前插。大家并排后退着,稍不留神,左右两边就远行而去,夹击之下留下一条空白的巷道。这个时候,落伍者就像落单的孤鸟,感觉脸面无光,偏偏田埂上看热闹的孩子们又在起哄,落在后头的人只能嘿嘿地假装憨笑。
最令人尴尬的是此时身后的秧苗刚好插完,有人从远处抛来一束,秧苗不偏不倚,正好丢在接秧人的胸前,接种人立刻变成一张大花脸,污泥狼藉,一身水花。大伙瞧着直笑得前仰后合。正当落后者摇头苦笑时,前头一声刺耳的尖叫,那声尖叫带起几层声浪,在田野上空飘荡翻飞。
原来一名大姑娘,一名小媳妇,像约好了似的,两人的白嫩小腿上分别吸附着一只大蚂蟥(蝗)。妈呀,妈呀,浑身打战的两个女人,带着恐怖的哭腔,炸锅似的跳上了田埂,溅得满身满脸都是泥巴。
胆小的女人不敢用手去扯,望着恶心的蚂蟥,除了拼命震脚抖腿之外,再无他法。可是吸血的蚂蟥贪婪透顶,像抹了一层强力胶,决不轻易脱落。肚皮鼓胀的蚂蟥有滋有味地吸着,把头牢牢地扎进了皮肉,任凭她们怎么个抖腿,依旧一动不动。
此时落单的男子有了机会,前面一排插秧人激情澎湃,依然在你追我赶,相互咬合,谁也不愿轻易落下。只有他这个前无目标,后无追兵的掉队者显得自由自在,可以随意停留,可以破罐子破摔。于是他干脆停顿下来,满脸阴笑地走上田埂,去充当救兵。可是上岸后,他并不急着处理蚂蟥,而是先蹲下身子,对着大姑娘、小媳妇的小腿反复察看,好像在她们的腿上发现了秘密。直到两个女人大声咒骂:该死的,快帮我扯掉!快帮我扯掉呀!落单的男子这才开始动手。只见他一手按住小媳妇颤抖的大腿,一手慢慢地捏住饱胀的蚂蟥,轻轻一拉,满肚子血水的蚂蟥,顿时滚落掌心。至此,女人的尖叫才算结束。
落单男子心满意足地返回田中,开始埋头插秧。待他艰难地插到尽头时,眼前从一个绿点,一条绿线,变成了一方绿地。一块稻田,一垄耕地,一片天地就这样披上了绿色的盛装。
在乡村借助蚂蟥来挑逗女人是乡村男人的一大乐趣。当年上海下放知青刚到农村,就因蚂蟥闹过笑话。蚂蟥又叫水蛭,由于从来没见过那玩意儿,也不知道蚂蟥两个字具体该怎样写。有一名女知青给父母写信,说她前一天刚被“马王”咬了一口,流了好多血,人也被吓哭了……当时因通讯不便,无法了解核实具体情况,父母收到女儿来信,十分紧张,心想马本身就算是一种庞然大物,“马王”那就更大了,女儿被它咬了一口,那还得了!于是远在上海的父母焦急万分,为了探望被“马王”咬伤的女儿,他们星夜兼程,一刻也不敢耽搁,火速赶到了女儿插队的乡村。当泪流满面的母亲获知信中系“马王”之误时,在乡间的小路上搂住出工归来的女儿如梦方醒,转而破涕为笑……
耕作如一条蜿蜒的生命长河,它静水深流,波澜不惊,在大地上传承历史,抒情写意。当思接千载的农事带着我天马行空遨游旷野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热闹非凡的插秧节进入了高潮。稻田里的中小学生开始抢背古诗,首先是杨万里的《插秧歌》:“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接着是“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始”“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老师与学生的古对接此起彼伏,让人想起“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意境。
在古诗的潜移默化中,孩子们手握秧苗,学着大人们一起一伏,认真插秧,不一会天空竟下起了毛毛细雨。好雨知时节,绵绵细雨中,感觉地气变得更加充盈,万物正在生长,手中的秧苗如在纸上挥毫,横平竖直,排列有序。放眼望去,场景如同象征,孩子们已幻化成一片绿色的秧苗,深扎泥土,迎风招展,那一刻,水田中满是春天的气息!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