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单行道上车辆稀少,路灯昏暗,似乎行人也避让了,他们稀稀拉拉各有心事,相对无言低头而去。经久耐用的方格砖把底部的泥土带上来,隔不远塌下一块,砖头东倒西歪,就像满怀恶意地等待着那些三心二意或漫不经心的人,随时准备来一下,让他们尝尝生活的苦头。亚热带的密叶树木分布在路旁,昏暗的灯光映现绿色,透出新鲜树叶的经脉,脆弱而真实,为夜晚的道路笼罩了一种隐秘的气息。他就在淡绿的光影下,在高大板根切割出明暗的树窝里。
路这边的店铺半开半闭,店主面目慵懒,对行人无动于衷,握着手机,把一具具肉身留在原地。树应该都上了年纪,一排望过去,高高低低的板根错落有致。这个城市另外一条主干道两边专门开辟出很多景观,一段一段,比如藤蔓植物景观、椰树景观,其中就有一段板根景观。我数次经过那里,竖着牌子的地方树木幼小,根本还没有形成板根,它所要宣扬的东西仿佛不争气似的,全部藏在自己的寂静与孤独里。这条路上的树从一块块没有铺地砖的方格子里钻出来,除了它自己,没有任何其他的植物,所以他才能安然地蹲靠在那儿。裸露的泥土上扑着黑黑的影子,树身干净,曲形的板根像一双大手将他抱在怀里。
他戴着一顶无边帽或是瓜皮帽,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着浅黄的土布衣服,弓身驼背,目光斜在地砖上,脚上踩着一双布鞋,和脚下的泥土不甚分明。灯光轻缓地铺洒在他身上,在春天清凉的夜里,流淌着一股暖意。他抱着一把二胡在怀里,一手摁弦,一手拉弓,舒缓的音乐在绷着蛇皮的音箱里喷溢出来,却听不出是什么旋律。这些老旧的东西在这个时代已经过时,关于它的点滴散落在混乱的记忆深处,数出《梁祝》《二泉映月》,便好像已将脑袋掏空。从他的姿势、他隐藏在额头倾泻的暗影里许久不变的双目,我们可以猜度他正沉浸于自己制造的音乐里,这或许是经过漫长时光压榨之后,他所能交付出来的唯一的东西,那么形而上。这是路上奔驰的单一声调的另一种节制呈现,仿若那些采集光影的人,在乏味刺眼的光线里分割出异彩,在一颗被裹藏的心灵的操控下,引人入幻境。他也许另有所想,在这条音乐之河里思绪难抑,回想往昔,爱情,或者白天的苦难;他屈膝,咆哮,或者静坐,一切都被河流所吞咽、咀嚼,最后化为平静,在这个夜晚飘逸出来,与微风缠绕,在微光里游行,像一群无形又不忍离去的鱼群,荡漾的水波以他为圆心。
身前的小碗将一切交托无遗。小碗总是无法装满,碗里总是无法出现面额大一些的纸币,只有零星的硬币和浅绿色的纸币,夜晚的灯光洒进碗里,好像绿色又深了一些。这种绿颜色却没有树叶般的活力,它淤积在粗糙的碗里一动也不动,像是残渍留下的霉斑,这多少会让无意中看见的人心生厌恶。但路过的行人有几个能视若无物呢?遇见行乞或卖艺的人,差不多都会不由自主地扫一眼他们的碗钵,但仅仅只是看一下罢了,他们早已被世间的不善所拖累,与其被伪善欺骗,大部分人选择压住内心的善,而以怀疑和冷漠应对。因而那些就要经过他的人,通常在两三米开外,就会从走踏的这排地砖换到另一排。尽管前路平坦,他们还是走出了一个优雅的弧形,且不回视。那些鱼群一般的乐音忽然变成了一股无法摆脱的气味,在他们的身后回旋、消散。他们并不需要它,他们有的耳朵里喷洒着摇滚的旋律;有的专注于电话那边甜蜜的耳语;有的像一个梦游的粽子,直到他面前他才恍然发觉。
我时常就是这样的一个粽子,也时常对依凭残缺伸手讨要的人群敬而远之,他们漫游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不经意就会出现在人们面前,让人措手不及。但我并不排斥凭一技之长在街巷里讨生活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一样,我尊重他们的劳动,就像期待他人也能如此待我,甚至在初次见到他们时,我已决心以对一个听众或观众的要求,主动给予他们微薄的回馈。我曾因此迁怒于自己的无力,就像遇见世上一切令人遗憾的事情,除了自责,几乎没有其他选择。软弱的人从来如此。
二胡的声音牵着我走到他这里,这个瑟缩在板根窝里的人始终没有抬头。墙板一样的板根包围了他的大部分,他只有三分之一显露在我面前,微光照射在那双黝黑的手上。那么坚硬的颜色,似乎一切都无法将它穿透,只有琴声悠扬,如虚无的流水安抚着夜晚。我躬身在墨绿里投入一点紫,随即又在乐音中化开,一圈圈的涟漪如推叶片般,将我越送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