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大雪相识在2008 年,我写网络小说的第一年,住在青岛。那是我有生之年遇到过最冷的冬天。因为没钱交供暖费,房子像冰窖,每天起床都需要极大的勇气,更别提出门了。我双手双脚都生了冻疮,我坐在电脑前要捂着两个以上的热水袋取暖,看见窗外的鹅毛大雪再也不会欣喜若狂。

把日子过得这么窘迫,主要是因为辞职。我一头扎入网络小说的世界就上了瘾,根本停不下来,觉得除了码字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是打扰,连吃口饭的时间都想省出来。所以干脆把工作辞了,一心一意写小说。别人说,这需要很大的魄力,我觉得完全不需要啊,反正我不喜欢那工作。再说,辞职这种事就该年轻的时候做。

到冬天才觉得有一丁点的后悔,没工作等于交不起供暖费。但是怀里有热情,足以抵抗严寒。我活动活动双手,开始一天的旅途。写小说,就像每天都在路上,遇见那么多人,发生那么多事。爱恨情仇,哪一样都很动人。因为生活实在乏善可陈,写着写着,竟然觉得小说是另一个世界,我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跟当下的我完全不一样。这种级别的上瘾,跟打网游是类似的。在游戏里快意江湖的时候,你哪管身边那千娇百媚的少女是不是人妖,就像我在小说里弹琴作诗吃着荔枝,怎么会记得自己蓬头垢面抱着热水袋。

我们有一个群,群里都是网络作家,清一色的女生,一共八个人。大雪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但只有她跟我携手走向美好未来。她曾质问过我:“为什么到最后是你陪着我,快说,你是不是暗恋我?”我翻了个白眼,其实是没得选,八个人,八年时间,到如今只有我们俩还在写,我不与她携手还能与谁携手?但是在最初的那两年,所有人都很亢奋,大雪是最懒的。我们每天要写四五千字,她只写一千到两千字,我写完四本书,她才写一本。其实网络作家的写作速度和收入有关系。如果说创作热情是底数,钱是幂数,那么写作速度就是底数和幂数的共同结果,幂数的影响力明显更巨大。虽然我们都没想过要通过写小说来发家致富,不过想通过写小说来改善一下生活条件这种挺务实的想法还是有的。大雪跟我不一样,她还上着班,有固定工资,写小说是玩,顺便赚点外快。我是孤注一掷地写,不成功就要滚回老家。

那两年网站很多,网络作家们的选择度和自由度都比较高,网站也没有太多硬性规定。不像现在,一签约就二十年,连载时每天要更新一两万字。那段时间是我的创作高峰期,三年写了六本小说。收入不多,但我很知足。

好景不长,三年之后,我签约的那家网站被收购了,从总编到主编全都被换掉了,整个氛围都不太对了。恰逢我的生活也发生一些变故,于是我回到家乡沉寂下来。大雪与我同病相怜,或许就是在那段时间,我们之间才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友谊。

小城市是聒噪的,各路热情的亲戚、叫不出名字的熟人、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都扑面而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离开真实生活太久了。我很久没逛街,很久没旅行,很久没去过KTV 和电影院,但没想到重新适应这些的过程这么快。我一直想要逃离的市井生活,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

我认识了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直跟我同校却素未谋面的李先生。听我说喜欢严歌苓,他请我看的第一场电影是《金陵十三钗》。他适时地在每一个泪点处给我递纸巾。后来我发现他情商在线的时候很会撩妹,可大多数时候都不在线。

这个时候,群里的女孩们陆续结婚生子了,还坚持写的人只剩三个。网络小说的整体环境发生了一些变化,图书市场陷入低谷,出版公司和杂志社陆续倒闭。网络小说要出版,内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数据。只有数据能和市场对接。就像现在卖IP 一样,数据越好,价钱越高。这就是所谓的大数据时代么?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流失。

有天晚上我告诉大雪,我也要结婚了。大雪突然间感到很寂寞。对着白莹莹的屏幕好一阵沉默,巨大的空虚感吞噬了我们,我们不知未来会怎样。大雪问我为什么决定结婚,我想不出理由,我说大概是因为我喜欢吃鸭舌头,而李先生天天给我买。大雪不屑一顾地说:“你被骗了,结婚以后你看他会不会给你买鸭舌头!”大雪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结婚那一年我二十六岁,共出版了七部小说。我在满满当当的书柜中间空了一层,专门用来摆放自己的书。我的愿望是把这一层填满,可至今仍然是老样子,不增不减。然后我才知道为什么许多女作家晚婚或者不婚。

大雪是后来者居上,比我还多写了一本书。看吧,这就是不结婚的好处。实际上我们俩都已经远离了网络文学那个圈子,近两年都在折腾剧本。折腾来折腾去,剧本也写了有四五个,却没有一个可以开机拍摄的。可我们两人还是乐此不疲地折腾着,坚信未来是美好的,我们终有一天会拿到奥斯卡最佳编剧奖。

我们那一代的网络女作家,除了那几个特别红的,到如今还在写网络小说的不太多了,有一半去北京当编剧了,有少数去做微信公众号了,有个别混得好的成了制片人,剩下的大概都结婚生子去了。而在我们停滞不前的这几年,长江后浪推前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新一代网络作家更加生猛,横空出世。

其实,对于别人的版权动辄卖几百万,对于别人的剧本一写完就立马投入拍摄,我又羡慕又嫉妒。李先生说我怀才不遇,我很讨厌这个说法。在我看来,“怀才不遇”是个悖论。才华横溢的人一定会“遇”,就算当下不“遇”,后世也会“遇”,比如我的偶像陶渊明;只有才华不够的人才会说自己“不遇”,而才华不够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怀才”呢?

有人说我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在老家结了婚,当初应该跟大部队去北京闯荡,先去进修戏文,这样出来就是编剧身份,加上网络作家的名气积累,不出三年我就能开自己的工作室了。有了名气,再炒作一下,版权卖个两百万也不成问题。当然,现在去也不晚,新世界的大门还在敞开着。

最近有本很红的书叫《你所谓的稳定,不过是在浪费生命》,也有朋友持相似的意见来劝我说:“明明有机会放在面前,你不去搏一把?难道你想一眼就望到自己退休的样子吗?”我当然想啊,我多想看到三十年乃至五十年以后,我或许仍然籍籍无名,可仍然在坚持写作。稳定的生活为这份坚持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还有人说:“作家就是要出去见世面,待在小城市里太浪费才华。”我不认为大城市才是世面,一个眼界开阔的人不拘于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唯一能让我有所动摇的观点是:“你要为你的孩子打算,看长远些。”这是谁憋出来的大招,一击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