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北

回到东北

1953 年,在吉林省长白县的某个房子里发生了这样的一幕:每天东躲西藏的祖父还没从炮火连天中回过神来,却要做出一个无比重大的人生抉择。那之前的1950 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美国佬的飞机投下的第一枚炸弹就将惠山火车站夷为平地,而祖父在惠山的家就在火车站旁。家被炸没了,可好歹在朝鲜的华侨众多,当时在学校读书的大伯参加了学校的朝鲜华侨联谊会,结识了很多在朝华侨。祖父拖家带口,今天住这家,明天住那家,飞机来了,就一股脑地往防空洞或地窖里躲,身上唯一值钱的就只有那个被子弹亲吻过的坑坑洼洼的黑皮箱。在长白县的那间房子里,祖父搂着那只黑皮箱,神情恍惚,人竟然就这么回国了。仿佛身后还是飞机、炸弹在追赶他,他亲眼看着那些人在眼前跑啊跑啊,飞机也在天上飞啊飞啊,一个炮弹下来,孩子的胳膊飞起来了,老人的头颅掉下来了,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凄厉的尖叫声。

现在,安静多了。可刚安静下来,就有人在催促祖父做出选择,当然这个人或许是祖母,或许是祖母的表姐,也或许是政府的工作人员。回国后的“朝鲜华侨”可以自由选择:想回老家的,国家给送回老家;想留在长白本地自谋生路的,政府也支持;如果二者都不选,那还可以选择服从政府分配。

老家绝不能回,祖父首先将老家排除了。祖父生性倔强,重志气,出来十几年,混得什么都没有的下场,怎么有脸回去?

祖母说,那就留在长白吧。祖母的一个表姐嫁在长白县,表姐夫是长白县的公安局局长。热情的表姐和表姐夫连房子都给祖父备好了,工作也给他找好了。可祖父说不行。死要面子的祖父过不了心里那道坎,自己沦落到要靠女人了吗?绝不能靠女人。从小长到大,祖父一直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千买卖、万买卖,不如跟着老牛卖土地”,意思就是跟土地刨食才踏实;还有一句是“好汉不争有数的钱”,放在今天,意思大概就是说,有志气的人都不干拿死(固定)工资的活。

放在今天来讲,这第二句尚且算合理:有钱的人多数都是做生意的,哪有吃公粮、端铁饭碗发财的呢?可那个年代,没有买卖可做。要想不挣“有数的钱”,又想“跟着老牛卖土地”的话,那就只能是种地、打工。就这样,祖父选择了服从国家分配,开始了他的第二次迁徙——来到了黑龙江齐齐哈尔市的依安县。

天灾与战争同样可怕。在到齐齐哈尔市依安县的第二年,祖母就忍受不住了。距离1939 年秋掖县郭家店的冰雹已过去十五年,但另一种潜在的天灾在身边不知不觉上演。事实上,早在祖父来到依安之前,被称为“大骨节病”的克山病就在当地蔓延。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孩子就长不高了,关节粗大,疼痛得活动受到限制。身边的病例越来越多,却治不了,不仅治不了,连确切的病因都无人知晓,这远比从天而降的一场冰雹要可怕得多。人在明处,病因在暗处,看不见,摸不着。有人说是土地里缺了一种叫硒的物质。可硒又是什么呢?

恐惧久久挥之不去,祖母身体每况愈下。更要紧的是身边的孩子。祖父祖母到依安的第二年,他们的第六个儿子出生,而我的四伯、五伯也分别才十岁、四岁。听说“大骨节病”最容易找上孩子。怎么办?于是,祖父祖母决定背起行囊再度出发。这一次,他们终于来到了最终埋葬了他们的小兴安岭,准确的地理位置后来的名字叫作:黑龙江省铁力市桃山林业局鸡岭林场。只是当时桃山还没成立林业局,鸡岭也不是林场,而是营林所,祖父成了开发林场的先驱者。

对我而言,家族就像是一个大写的“人”,她那若干条血管组成的躯体,血液的流动与循环,就是迁徙。作为一个晚辈,从我的角度,家族在纵向上由三次大迁徙构成:从胶东到朝鲜,从朝鲜到黑龙江,从黑龙江到江西;在横向上同样由一次次小的迁徙构成,不论在胶东、朝鲜,还是黑龙江这些某一时期的固定格局里,小的迁徙同样在上演。这一次次的迁徙,都是由一个个客观原因推动着在被动中进行的,就像血管有粗有细,也有血栓、腔梗之类。那最不利于血液流动的羸弱点,如天灾、战争、疾病,或经济的匮乏,或环境的恶劣,一次次地让家族在迁徙中濒临绝境。

在黑龙江省内迁徙,我的三伯是个典型的例子。而促使他迁徙的,正是我的祖父。

因为信奉“好汉不挣有数的钱”,所以祖父在小兴安岭林场同样难逃打零工的命运。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后那些年,他带着大伯、二伯参加营林所的清林工作。后来,二伯得罪了领导,领导以祖父年龄太大、二伯年龄不够为由打发他们回家。大伯干脆也不干了,带着二伯一起参加了铁路招工。就这样,大伯和二伯一辈子吃上了“铁路饭”。大伯、二伯相继成家后的1964 年,成绩优异的三伯从技校修理专业毕业,被分配到大庆市萨尔图的某知名企业。当时正赶上四伯当兵离家,五伯、六伯还小,祖父被营林所赶回来后丢了生计,一家人没了顶梁柱,没了收入。那一年,祖父一声令下,祖母带着六伯、五伯,把原本该有个精彩人生的三伯硬生生拉回了林场,从此三伯开始了他不固定的林场工作。为了家,三伯的命运被祖父彻底改变。倘若不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三伯的三个儿子闯山东做生意赚了钱、三伯因此跟随儿子来到青岛的话,三伯的晚年,必将和留在林场的四伯和六伯别无二样。当然,五伯也没留在林场。我对五伯知之甚少,我一共只见过他三次面。五伯当年也选择了当兵,复员后在外地成了家,但因婚姻不顺,在他的两个孩子相继成人后,他选择了离婚,然后走上了一条外出打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