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能熬过今晚,就没事。那名医生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扯下口罩,露出一张微胖的脸。“情况不太好,背上那个肿块,可能会要命,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打开监护室的铁门出来,把我们,我、安和闻讯赶来的姐和姐夫,招呼到墙角,用不轻不重的声音,为我们带来希望,也把我们推向绝望。
监护室外面是几张凳子,大嫂中午收拾好的住院用品散放在凳子周围,像一堆无用之物。大哥没能转去赣州,他无法躺下来,血压不稳,哪怕最轻微的颠簸都可能致命。医院征得大嫂同意,安排大哥转到重症监护室。
大哥被推进监护室的那一刻,大嫂就开始低声哭泣。她靠在椅背上,哭泣,不时催促安通过铁门向里面张望。“去看着爸爸,给爸爸加油,你去,快去啊,你去给爸爸加油啊,让爸爸一定要坚持下去,我们一起来,给爸爸加油。”大嫂的啜泣渐渐夹入昏乱的呓语,从午后,直到深夜。
我们站在监护室外面,等候消息。ICU的铁门像堵墙,隔着生死,隔着希望与现实。在等候的间隙里,我们说起两年前大哥突然得的肺结核,说起大哥在市医院艰难而漫长的治疗,说起大哥的病始终无法确诊,长期的发热与疼痛原因不明,说起大哥偷偷吃下的那些镇痛药,疑点重重。我们还说起鬼神的力量,老家房屋的风水,门口不祥的深井,等等。大嫂的哭声从旁边的接待室传出来,尖细、隐约、不绝如缕。
哭声后来变成了嘶哑的呼喊,那时已是凌晨三点。医生从监护室出来,扯下口罩,露出疲惫的眼睛,对我们摇摇头,说按规程,他们继续抢救半小时,半小时后病人没反应,就放弃。大嫂伸出手,朝着门口的方向在空中抓挠。安,快去,叫爸爸回家,我们回家,你们不要抱着我,你们抱着我干什么,你们这些人,你们,抱着我干什么,安,你怎么站着不动,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大嫂的嘶喊最终变成了哀求。姐从后面环腰抱住大嫂,眼睛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两个小时前,一位老医生从监护室出来,说大哥背上那个肿块得彻底清除,他们没这个技术,得从市里叫医生上来做手术,当然这笔钱,我们得另外付,我们同意的话,他们就安排叫人,一个小时医生就能到。医生说,从大哥被送进ICU,他们就一直在组织抢救。老医生向我们说起溶血,说起脏器衰竭,说起手术哪怕成功,病人也可能因脏器衰竭死亡。
凌晨两点,一个年轻人在侧门一闪,进了监护室,片刻之后,年轻人在老医生陪同下出了监护室,身上已经穿上白大褂。年轻人告诉我们手术的关键,已经出现溶血,这些我们不懂。我们只听懂了风险,大哥可能死。我们把包好的钱递给年轻人,年轻人把钱装进口袋,进了监护室。之后不久,年轻人同样在侧门一闪,他已经脱下白大褂,从侧门离开。
在这里,生命脆弱而偶然。我听见,浩大的夜风从远处吹过来,拍打低处的云层、城市的楼房和树。风吹进窗户,卷起地上的纸屑。一个偶然出现的陌生人能改变什么?他的身影来去匆匆,我怀疑,他们其实更知道,当生命的大门缓缓关闭,一切都是必然。
大哥的遗体被推出铁门,他进去的时候坐着,出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担架车上。安看见大哥,身体滑向地面,痛哭。我和姐夫一左一右扶着她。我看见,大哥的双眼紧闭,再也不会睁开。我意识到这一点,左边肋骨一阵刺痛,我弯下腰去。大嫂在接待室里的哭声已经嘶哑,姐抱住她,不让她出来。
殡仪馆的人来了,为大哥穿上寿衣。大哥的身体被不断翻转,后背露出那只挖开的血洞。你们轻一点,别弄疼了我爸。安哭喊道。我们跟在大哥的遗体后面下了楼。殡仪馆的车等在门口,我们烧化香烛纸钱,风卷起纸钱的灰烬。大哥的遗体被搬上车,然后车门关上。
一个生命这才完全堕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