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布谷鸟叫的时节,春耕这个词语伴随农历的日脚,在竖排的农经里准时醒来。它穿越虫鸣蛙声溪流唱和的田野,跃过根茎吐绿芽苞冒尖的柳丝,飘荡在剪刀般的春风里。
我在农博馆珍藏的龟甲上,目睹过先人刻下的“耕田”二字;在二十多年前倒塌的祖堂中,记住了一副字迹端庄的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后来,过了很多年才知道,这副对联出自清朝乾隆年间的大学士纪晓岚之手,他劝导后人要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做一个对家庭有责任的人。晴耕雨读,古人把读书耕田视为同等重要的事情,用功读书能受用一生,辛勤耕田可一辈子有饭吃。这是农耕文明的理想状态,也是体现自我价值的朴素真理。
中国是一个农耕古国,《山海经·海内经》《齐民要术·耕田》《乐府诗集·陌上桑》《孟子·公孙丑上》等古籍中都有对耕种栽培的描述。然而翻开崭新的词典,“春耕”这种衰老的乡土词语,“春插”这类传统的古老农事,早已在城乡间划清了界线,两端泾渭分明,天河一般难以逾越。居于城市,极少有人还会担心温饱、惦记米价,“长安米贵,居之不易”,这话早就成了另有所指的隐喻。
然而在麦片、牛奶、爆米花的香味里,在稻粮果蔬的根部,始终残留着饥饿的阴影,人们淡忘了曾经的饥荒,对于粮食给出的暗示,早已习焉不察,再无警觉。
凡是有过农耕经历的人都知道,田野注定不见市井,耕作自古远离城门。可是在这个不断刷新记忆,颠覆传统的年代,出乎意料的事情常有发生。谁也不会相信,在车马喧闹的城里,竟然真的会出现一处耕耘的田野,孕育一块嫩绿的秧苗。
己亥年三月,南方沿海一家大酒店,举行了热闹非凡的春耕插秧节。起初我以为这是酒店生存维艰,故意推出别出心裁的商业策划,想在千人一面的城市制造噱头,招揽生意,以此来博取眼球,获得回报。可是一番细究之后猛然发现,原来是自己一贯怀疑的态度造成先入为主,身处遍地喧嚣的城市,真的还有人追怀农耕,心心念念,一往情深。
一边是纤尘不染的琼楼玉宇,装修豪华的酒店;另一边是农舍茅寮,犁耙水响,负重耕田的水牛。浓郁的乡土气息与奢华高档的酒店同时出现,这样的画面令人惊奇,就连弃土离乡,奔忙在城市的老农民也深感意外。
按照往常的经验,农耕对都市来说,只适合虚构和想象,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耕作,就如表演的道具,更接近走秀的T台。传统与现代,鸿沟天堑,反差太大,放置一块儿无法协调。然而出乎所料,插秧仪式刚刚开始,衣着光鲜的城里人早就撸起袖子,卷上裤脚,手拿秧苗,急不可耐地扑进了水田……
整天被高楼封锁,被人流车流围困的城里人,多么希望有机会放飞一次心情,卸下满身的焦虑和重负,让肉身冲出重围,使精神向自然回归。奔忙在高楼密集的城市,很多人都怀有梭罗式的理想,只是理想的种子找不到适宜的土壤,让无数的胚胎在暗夜夭亡。现实中存在太多的制约,面对城市这个庞大的运行系统,每个人都设置为一道固定的程序,整日为会议、方案、职称、业绩、项目、检查、汇报而奔忙。深居城市丛林,人们沉潜在骨子里的乡愁难以排遣,于是渴望通过一桩农活来接通地气,拿一束秧苗去消解差异,用一亩三分地去构建精神家园。
高耸入云的脚手架上,挥汗如雨的农民工正在搬砖运料、搅拌砂浆、浇注水泥,他们不理解矫情的城里人为何会把“汗滴禾下土”的辛苦劳作,当成茶余饭后的休闲。也许因城里人的命运不受土地牵绊,蜻蜓点水,只求耕耘,不问收获的劳作,不用承担丝毫责任。为此他们才能云朵一般悠闲,夜风一样灵动,从田野、庄稼、农事、节气中去感受诗意和浪漫。
处在农耕边缘化的年代,衣食无忧的城里人还会关注耕田整地、插秧播种这样的俗事吗?面对不同的群体,也许在心灵的疆域上更需要换位思考。城里人从电脑、手机、网络、智能机器人的现代生活中抽身而出,追寻返璞归真的田园生活,用一种特殊的劳作方式来放松僵硬的身心。特别是洗脚上岸的创业者,更渴望把梦想搭建在田园之上,在回归自然的过程中获得更充盈的生命感。如果从这种角度去分析城里人的情感,似乎就能理解策划者的用心所在和苦心所为了。
在城里举办春耕插秧节并非心血来潮,它旨在塑造和唤醒,农耕不是一道工艺,而是顺应天时地利的自然行为。粮食饱满的外形原本朴拙粗糙,麦芒和稻穗从不以秀气著称,最初依靠水车碓臼,谷砻脱壳,获得原形的糙米,蒸煮出阳光的味道。再看现在摆放在粮店、超市的大米,一粒一粒,如珍珠般闪着工业时代的冷艳光泽,这是装饰之后的食粮。
为了掩盖泥土的本色,让粗糙的大米变得好看一些,现代化的加工设备应运而生,简单的碾米变得繁复而诡异,需经过杂质清理、脱壳、谷糙分离、瘪谷剔除、白米分级、色选、抛光、配制、包装等多道程序。不敢想象,日晒雨淋,播种耕作的稻谷,要经历这么多道工序才能成为商品,进入市场,端上饭桌。
行走在自动化生产的加工厂,望着抛光打磨的精制大米,就如一张张贫血的脸庞,丢失了原有的营养,每一粒大米都戴上了虚假的面具,沾染了现代工业的冷漠习性。
产生于这个背景里的插秧节,自然就有了另一种回归的意义——它能还原一粒稻米的生长过程。从爆满的人气就能看出,这种现象说明城乡距离虽远,但呼声很近。城乡的情感像一根隐形的脐带,连接着血脉,牵扯着神经。如果没有乡村人的参与,城市就是一座冷寂的孤岛;假如没有城里人的牵挂,乡村就像一片荒凉的大漠。
远望秧苗,那一亩三分地留住了众人的念想,让回望者深有企盼。就连走失在乡村的人工插秧,竟然在城里悄然复活,谁能说城市不是赓续梦想的伊甸园!
两年前的春天,我从广州乘坐高铁去往长沙,上车前在旧书摊上买了一本过期杂志。车至衡阳,我刚好翻到南帆的《火车驶过田埂》,当目光扫过那一行动态的标题时,顿感眼前一片明亮,就像一幅油画在面前打开。欣赏着这歌词一样的标题,让人耳目一新,再看开头的文字,更像一块磁铁,将我牢牢吸引。
“那个夏季一个暴雨如注的傍晚,我险些丧命在一列火车的铁轮之下,差了不到两秒钟。”
这样的开头让我十分着迷,有一股潜在的力量推着你往下读。原来南帆当年插队当知青,在水田中割稻子,临近傍晚,天气突变,倾盆大雨骤然而至,因雨大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生产队长宣布提前收工。为了遮挡大雨,一个农民向南帆建议,将一捆稻草垛子顶在头上充当斗笠,结果横过铁轨时,一列火车呼啸而来,只差十几米远的距离就将他卷进车轮,南帆在惊慌失措中滚下了铁路路基……
面对生死记忆,南帆描写克制,他把内在波澜化作日常的思考,笔锋一转,有了更深入出彩的叙述:
“当年,这种老式的火车曾经日复一日地闯入我的知青生涯,趾高气扬地呼啸而来,转瞬之间绝尘而去。乡村的耘草时节,每一个人要独自对付几亩水田,自行决定下田干活的时间。分派给我的那几亩水田就在铁路的路基底下,一趟一趟的火车似乎从田埂上驶过。火车穿过前面的小峡谷开始鸣笛时,我就要直起腰来休息片刻,迎候和目送飞驰的火车。如果到来的是绿皮车厢的客车,我会站得更直一些。绿皮车厢的车窗通常是关闭的,如同一块小屏幕;里面的乘客影影绰绰,面目不清。他们要上哪儿?他们是否看到了一个孤独的家伙伫立于水田中间,满脸羡慕之情?‘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穿过峻岭越过河,迎着霞光千万道。’至少在当时,乘坐火车肯定是一个幸运而欢乐的故事。生活在别处,浪漫在远方,什么时候能够从水田的泥浆里拔出双脚,神气地登上远去的列车?”
…………
这是一篇具有多棱镜效果的作品,作者对语言的驾轻就熟,对往事的追述迷离充满光彩。代表农耕文明的水稻,象征工业文明的火车,在一条田埂上交汇,其意味深长,让人遐想。就连作者也没有想到:“风驰电掣的火车不断地搅动三十多年的记忆”。
当我合上书页,目光投向窗外时,那种与作品中巧合重叠的情景让我无比惊讶。一个远在闽东地区的作者,竟然传神地描摹出湘南大地的景色,他用典型的劳作场景呈现了农耕时期的普遍意义。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田野,点缀的簇簇嫩绿,当疾驰而去的火车巨蟒一样钻出大山的时候,一片明镜似的水田让人眼前豁然开朗。我看到一群农人在田野中低头插秧,不远处的水洼中,几只细脚伶仃的白鹭在悠闲散步,微张的翅膀像少女的手臂,在镜面上翩翩起舞。面对这种梦幻般的情景,那一闪而过的镜头在时光隧道中完成了瞬间穿越。我赶紧将额头贴紧车窗,不想错过一分一秒的时间,这种日渐稀少的画面,这种连通城乡的记忆,如风驰电掣的高铁,我幻想能有一股神力,拽住插秧的农人与那片稻田,穿越千山万水,与梦想一起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