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挂断电话,收拾好教案,向学校请了假,骑上电动车直奔医院。四月初,已是暮春,南方小城到处绿意葱茏。骑在车上,暖风迎面吹来,我心里没起任何悲伤或恐惧的念头。我想的是,先去医院,看情况。这时已近中午,如果事情不要紧,就去女儿的学校接女儿放学,回家吃饭,午休,下午回学校。

是侄女安打来的电话,安在电话里说大哥正在医院里,门诊五楼内科病房,是前一天晚上住进去的。安在电话里语调平静,那就表明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很可能,大哥只是疼得没办法忍受,于是住进了医院。这和一个月前母亲的电话不同。一个月前母亲在电话里尖声痛哭,说大哥刚才离开老家准备返回县城的时候,突然向父亲和母亲跪了下去,大哥说怕到时间不能够拜别父母,先把头磕了。母亲哭着说:“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他这是要取我的命,有病就要赶紧治,你向学校请好假,快去看你大哥,陪他去医院,你现在就去。”母亲的哭声凄厉而绝望。我站在教学楼之间的天桥上,没止住突然喷涌的眼泪。

我熟悉门诊五楼内科病房。两年前父亲就在这里治疗他的脚肿。我上楼,找到大哥的病床。大哥坐在病床上,脸色灰白,嘴唇干裂,身上插着几根管子,旁边放着血压与心率测量仪器,仪器发出尖锐的嘀嘀声响,上面闪动红色的数据。侄女安坐在一边,看着床上的大哥。安突然站起来,用一根棉签蘸水涂抹在大哥的嘴唇上。

大哥看见我,嘴唇动了动,一滴水从他嘴唇上滴下来。安从病床边上抽出一张纸巾,拭干大哥下巴上的水滴。大哥重新闭上眼睛,没说话。安说他已经说不出话。“为什么不让你爸躺下来?”我问安。“他躺不下,他背上长出一个肿包,一躺下就痛,不能呼吸,喘不停,他已经从昨晚坐到现在,没睡觉,没吃东西。”安说。

大哥身上插着管子,已经从昨晚坐到现在。我立刻明白了大哥脸色的灰白和嘴唇的干裂。我问自己,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办。我会立刻去死,我对自己说。但大哥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我意识到这个事实,意识的某个地方突然裂开一个深幽无底的黑洞。

我站在大哥的病床前,听见仪器的滴滴声传进耳朵里。我离开病房,来到走廊上。我想找医生问问情况,但我找不到医生。我想上厕所,但我没必要上厕所。我想找点事情干,可我干不了任何事情。我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但我不知道该打给谁。

大嫂不在病房,安说她回家做饭去了,等下就会来。医生建议转院,午后就转,转到赣州附属医院,大嫂得回家收拾住院生活用品。我转头四顾,看见到处都是病床,走廊上,病房里,和两年前一样。病床上都躺着病人,只有大哥坐着。他坐着,在夜里,他没办法躺下入睡,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是不是看清了更多东西?是否看清了亲情、爱情和其他各种人情,在他突然莫名得病的这两年里如何纠缠不休?他是否看见死亡——这种他早在一个月前就瞥见的东西——再次敲打生命这堵危墙?如果可以选择,他是否会选择另一种对待自己身体的方式?他是否终于明白,生命这东西,真没我们想的那么强大,有时候一根手指,就能让它轰然倒地?

我和安坐在大哥身边,不说话。安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大哥涂抹一次嘴唇。大哥闭着眼睛,胸口起伏。有时大哥睁开眼睛,他的眼睛里一片灰白。

仪器的滴滴声忽然变得急促,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病房。大哥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睁开眼睛,看着安,嘴唇颤动。“你想说什么,爸?”安把耳朵凑近大哥的嘴唇,我听见几个微弱的词语断断续续从大哥的嘴里出来,我听不清。

几天后的晚上,大哥的遗体已经被送进殡仪馆,我们在老家为大哥守灵。天下着雨,我和安坐在门口,看雨从屋檐上滴下来。安说,大哥那天用尽他生命最后全部的力量,是为了对她说:“以后,凡事,要靠,自己。”

大哥比所有人都提前看见了自己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