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若隐若现的重峦叠嶂,听着雨点敲打绿叶的清脆声响,凝望辽阔深邃的天空,伴随潺潺仿佛出世般的河水,呼吸着滤过尘埃的空气,今夜的思想没有理由不纯净,今夜的情感没有理由不平静,今夜的梦没有理由不香甜,祝大家晚安!

这是我在五年前的大年初二夜晚,睡前,临时起意给亲人们群发的一条短信。月光缺席的村庄,黑得十分纯粹。天空、山峦、草木、田地都裹上了一袭乌衣,鸡、鸭、狗和各种飞禽纷纷进入休眠状态,唯一的声响是水。不久,雨停了,只剩下小河在孤独地歌唱。不过听着听着,一会儿仿佛萦绕耳边,一会儿又仿佛小河停止了流淌,万籁俱寂。原来,小河的哗哗声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一片静,彻底得无迹可寻。

这条小河位于J 省南方的一座H 村庄。它没有名字,在任何一张地图上也找不到蛛丝马迹,但对整座村庄四百余户村民而言,这条仅仅三四米宽的小河却举足轻重。

每天清早,家家户户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河边挑水,填满自家水缸。走完了这道程序,才算为全天正式拉开了序幕,砍柴、洗漱、做饭、喂鸡等环节才能陆续启动。男人们耕作累了,掬一捧水往脸上一浇,顿感清凉;女人们三三两两蹲在河边,边搓洗自家男女老少的衣裳,边聊着村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跳进河里,嬉戏玩耍,捞鱼捕虾,游泳的技艺,都是不经意间顺带练就的。

千百年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一代又一代河水养大的罗氏、黄氏后裔从小河旁进进出出,或衣锦还乡、光耀门楣,或富甲一方、腰缠万贯,或庸碌无为、平淡一生,或寒衣素食、惨淡度日。一个接一个人面桃花的新娘,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在河水的滋养下相夫教子,度过苦乐人生。

我差一点就成为这些土著中的一员。原本按计划,我会在村里出生,并留在这儿度过婴儿岁月。父亲把母亲生产用的大件物什都运回了村里,可我却提前半个月给父母来了个“突然袭击”,擅自把降生地改到了千里之外的J 省省会N 城。彼时,交通不便,从N 城回村要坐十多个小时的夜班车到G 市,转车到县城后,再搭车进村。于是,父母放弃了把我送回村里抚养的打算,我与小河的见面也一再推迟。

终于等到两岁半,在母亲怀里奔波了近二十个小时,我才第一次回到村里,穿过小河上方的石桥,走进爷爷奶奶的老屋。那时的我,对乡村的夜幕是恐惧的,我唯一的印象是,除了两支蜡烛辐射的微弱光芒,整间屋子,乃至整座村庄都是乌黑的。我蜷缩在母亲腿上,一动不动。不过此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道路的硬化,我回家乡的机会多了起来,常常混着泥土奔跑,看着大人插秧种田,我爬树,摘柿子,挖竹笋,追着鸡跑,依稀能感受到父亲和叔叔们的童年时光。当然,少不了在小河边嬉笑打闹,只是小时候的我特别怕水,不敢下河耍弄,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堂兄弟们尽情追逐,这成为我唯一的缺憾。

然而,或许因为小河是进出的必经之路,或许由于城市里要么是大江大湖,要么是人工挖凿的水塘的缘故,小河仿佛有种魔力,引诱我每次回乡,无论时间长短,一定会抽出时间单独陪陪它。那缓慢而有力的水流,总能清除我积淀已久的疲惫,涤荡我内心的繁杂琐事。回到N 城,尽管我在这儿生活的绝对时间远远超过村里,但当我一次次地试图把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十字架型吊车傲慢林立、车水马龙挪不动步还要限号的城市与故乡画上等号时,小河就会从隐蔽的脑细胞突触里跳将出来,横亘于前,遂屡屡作罢。

此次回乡,趁众亲午休,我又坐在小河旁,聆听着圆润的声音,欣赏着与石头撞击产生的条条波纹。不知怎的,或许是为了弥补儿时的遗憾,或许是学会了游泳的心理暗示,我突然间萌发了下水的冲动。来不及做好生理准备和心理准备,我迅速脱下衣裳,跳向河中心。当鸡皮疙瘩泛起又褪去后,我轻轻闭上眼睛,享受迟来的亲密接触。渐渐地,脑海中蒙太奇般闪现着:上一次回乡,还抱在手上的儿子,怯生生地看着鸡群觅食;四年前,第一次回乡的妻子卖力地拔着萝卜;刚上初中的我第一次单独跟三叔回乡,被一只大马蜂狠狠蜇了两口,后颈脖子疼了好几天;小学三年级的我,第一次帮叔叔们贴春联,满是成就感,虽然只是负责捋平下端。噢,那是年轻时的父亲吗?挑着扁担快步走来,老式军裤高高卷着,一到河边便熟练地弯腰放桶、装水,旋即起身离去。尚在读中学的二叔、三叔、四叔正推着载满湿麻袋的大板车往十里外的河滩迤逦前行,为了洗净、晾干车上的两三百个麻袋挣点生活费,三兄弟紧咬牙关,眼里绽放着希望的光芒。还有爷爷那个扛着锄头上山的标志性背影,黑发逐渐漂白,腰杆却始终挺拔。我像是进入了一条时光隧道,穿越了青春,穿越了童年,穿越到未曾经历的家族历史和村落旧事……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间睁开眼:这条比村口的老樟树还老的小河,竟是一面长长的棱镜,一面记录着整个村落历史变迁和精神传承的棱镜,家家户户的悲欢离合和甜酸苦辣,都被它默默地看在眼里,嵌入心头。被石块割裂的一条条波纹就是一块块角度各异的镜面,全方位映射着H 村的春夏秋冬,映射着子丑寅卯等各个时辰的衣着,映射着晴雨雪雾的雄奇瑰丽。它暗藏的历史密码太多、太深邃了,随意释放点滴,就是一组鲜活的故事,以及潜藏在背后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辨。

——隔壁的罗长生家,四十年前,在主靠农耕生产、劳动力就是命根子的年代,膀大腰圆的四兄弟大摇大摆地上工下工,在小河里的倒影也好不威风。只是这家人有个共同的嗜好——酒。傍晚从田里回来,总得买点“土烧”,围在桌前喝个够。时间一长,挣来的收入基本捐献给了卖酒的店铺,浓烈的乙醇味深深嵌入大门、窗户、桌椅和晾衣服的竹竿等所有木质的纤维,两层楼的屋子成了一个大酒缸。酒气熏怕了亲朋,熏走了女人,连四兄弟也熏得只剩一半。如今,小河里的两兄弟,目光呆滞,衣衫褴褛,背佝偻着,拉碴的胡须镶在蜡黄带黑的皮肤上显得天衣无缝。

——住在对面的罗文堂,按辈分我得叫他爷爷,从小家境贫寒,跟着长辈耕田、砍柴、放牛、养猪,吃了不少苦,成家后,生了二子一女,艰辛度日。借改革开放的春风,罗文堂的两个儿子学了门手艺,南下广东打工,经过十多年的打拼,不但赚了不少钱,还当上了小主管。近几年,兄弟俩用积蓄各盖了一栋新房,轮流供养父母,把罗文堂乐得合不拢嘴。

——几百米外的黄谷茂家,年过花甲的老两口常坐在院坪上剥花生。可是,为了常人眼里“不登对”的爱情,他们的生活轨迹曾严重偏离各自父母的期待,甚至把家庭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当年,黄谷茂的妻子是从上海“上山下乡”来的知青,朴实木讷的黄谷茂与她坠入爱河,由此引起了巨大争议和阻挠。先是女方家人轮番出马劝阻,无济于事后又以母亲病重为由把她骗回上海“软禁”起来,三个月后她利用买菜的机会逃回村里。后又是黄谷茂家兴师问罪,有的说城市的姑娘不会真正喜欢“乡下癞子”,有的以两人同姓为由坚决抵制,还使出“挑牛粪”这条家规加以考验,均被一一化解。劫波渡尽,终于走到一起的两夫妇相濡以沫,孝敬老人,如今也是儿孙满堂。

——我自己呢?从最初对乡村夜幕充满恐惧,到恐惧一点点消除,直到燃起对如此纯粹的夜的浓厚亲切感,难道是一蹴而就的吗?每回一次乡,就多闻一次乡土的芬芳,就增添一缕深切的乡愁,这些元素一次次积淀下来,逐渐融进我的身体和灵魂,悄然升华着内心的情感,又清晰地印刻在容颜的成熟与沧桑中。

这一切的一切,都暗藏于小河之中,都毫无保留地被小河记载下来。每个人的成长都与小河息息相关。它作为一面映射全村人的棱镜,抚慰过每个个体的身躯,精细到每一块肌肤、每一根毛发。每个人从小到大成长的历程,记下的、忘却的,在小河的密码库里都可以找到。我顿时感悟到,这条无名的小河不仅仅是一个提供基本生存物料的源头,也不仅仅是一条具有泛泛的简单审美意味的水流,它更是整村人的生命之源和精神寄托。每个出生在村里的人,如果没有与这条小河亲密接触,那是无法想象的。可以说,对于H 村的村民而言,小河的浸润就像接受神圣的洗礼,是长大成人的必备程序,只有经历了这一关,才能拿到“正宗村民”的资格证。

如今,小河还在哗啦啦地流着。四周的楼房越建越气派,有的还是单家独院,刷饱油漆的大门红得发亮,两只石狮子威严地驻守着,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路,都平整得很,却远没有崎岖的泥路人气旺盛。出走的人越来越多,田埂上只剩零星的劳作身影,村子的脊髓像被抽空了。尤其是自来水的四通八达,强行割断了村民向小河固定的请安。所有的零部件,都与传统的故乡渐行渐远。然而,小河没有受到丝毫干扰,还在一如既往地坚守着。也许,辉煌不再的它看上去更像一根退役的琴弦,闲置于角落,懒散地歇着。但这面棱镜却始终是大变革时代最为清醒的观察者,默默注视着,依然如饥似渴地装载着周边的人和事,并用它们丰富着本已富饶充盈的历史记忆和抒情张力。

上岸的瞬间,我才真正成为H 村的一员。

发表于《美文》(上半月刊)2019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