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庆幸自己冲出了包围圈,拥有了自由的人生空间,我却在包围圈里无法做垂死的抗争,我闻到了硝烟的浓厚却看不到一个敌人。全村几百人,人们不屑于打量县城,不需要进出公社集镇。村中间有水井,有小店,村外头有供烧火做饭的山林以及保证活命的田地,三里地的大队(不久就改为村委会)所在地张家有一家粮站,有一所初中学校,也有商店和生猪收购站,这是一个完善而又和谐的“广阔天地”。无论是谁,一辈子待在村子里,都能活命甚至借钱讨老婆成家。无论外面的世界情形如何,我的乡亲永远依赖着、信奉着自己的根基所在,几十年不变,几百年不动摇。他们没有想过也不敢设想居然有“包围圈”这么一回事。如果跟他们谈“包围圈”,他们会觉得好似大白天能够撞到鬼一样不可思议,也不存在,大路朝天,进进出出,哪里不可以行走?实际上,就连最近的景德镇市,他们也只有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才不得不勉强接触一下。

村里也曾经出现过另类人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中喜、中前两兄弟挣脱现实的桎梏,逃离包围圈外出闯荡,最后他们在景德镇落脚,服装生意做得得心应手,他们一个月的收入能抵某一户人家作田一年的劳累所得。村里人像佩服游泳高手一样仰视这兄弟俩,但村民自己望着浩渺的水面却心生恐惧。大家一致的生存信条是:宁愿搂住码头洗澡,也不想摸着石头过河。

永久性的在某一个圈子里活命的人容易染上庸常的习气,庸常的人知道如何自保,那就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但十几二十年一个轮回,村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不甘于庸常的人会向平静的水面扔下一两颗石子,希望能激起一波涟漪乃至更大的波浪,从而实现自己的存在感。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位小青年赤手空拳冲出了山村。多年以后,这位小青年回村看望父亲,派头作风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穿着光鲜光鲜的,见了谁都乐呵呵地打招呼,然后谦虚地敬上一支高档香烟。小青年走后,村里有了许多传说,大体都是正面的口碑,相当于中喜、中前兄弟俩的神话般的能耐,比如小青年的某一笔生意就能赚到几千块钱,这是某一户人家一年下来都不敢想象的数目。村里人不敢拿小青年来对照自己,不敢的事情就不去想,说笑之后继续下田做工。又后来,这位小青年不知犯了什么事进了监狱,大家及时拿来对照自己,人前人后撇撇嘴好笑:不安心种田,四处瞎混能有好果子吃?切。看来,突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非生即死。枪打出头鸟,风扫出头树,我的乡亲很明白这个道理。

我在村子里瞎混的时候,不敢拿文化当一回事。包围圈里有固有的思维,靠读书靠文化改变命运?好笑。全公社一年能考取几个?读过书的后生郎不郎秀不秀,种田不甘心,天上星星又摸不着,夜想千条路,白天不愿走原路,不如趁早下田顶劳力。

明天怎么办?我无法思考与预见,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我改变不了环境,环境可以改变我;我改变不了世俗,但我可以改变自己;我怎么改变自己,我如何冲出包围圈……这些问题都太高深与复杂,也太不着边际,所以我用不着劳心费神。我眯着眼睛察看云海的诡异和变化,顺着心路的走向构想各种图案内容。我没有任何办法在乎自己。只有年节告诉我,我又老了一岁。我还是很年轻的时候,每逢年节,就从来不认为自己长大了一岁,而是认为自己老了一岁,并逐渐老下去,老下去。我什么都不在乎,唯一恐惧的是自己与年俱增的老化。这种老化,挡都挡不住。大年初一,父亲会兴高采烈地送我两包香烟,这是年节的喜庆,也基本上是我一年的酬劳。父亲的考虑更深远,比如我将来讨老婆,钱从哪里来?首先要省俭,不够的部分再想办法四处筹借。

每天大清早的,乌鸦们就开始喧闹起来。

村子里有四五幢陈年的花屋、大屋,也有年代久远的祠堂,祠堂里的柱子需三四个成年人才能合围。可见很久很久以前,村子里也不是没有出现过“游泳高手”。后人无法再造这些气势雄伟的老屋,也无暇顾及老屋的安危,只在出现松动的地方用一根木头牢牢地临时支撑一把。创业艰辛,守业更需要能耐。老屋的檐下,砖块千疮百孔,这里成了乌鸦们的豪宅。乌鸦们不断地繁衍,不断地在墙砖内构筑自己的安乐窝。

后山的林子里,各种不知名的鸟儿也不甘落后,叽里呱啦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有好动的乌鸦和其他的鸟儿们在村子里忽高忽低地兜着风儿,他们并不怕人,远远地在地上觅食。你总认为能抓到这些小东西,但是近身的时候,它倏地跳到了茅厕上,令你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鸟儿都开始觅食了,我没有理由不起床。说该死的乌鸦已经没有意义了,乌鸦们就是村里的定时钟。天亮了,干活了。母亲会反复催促,让我如睡针毡。

稻田刚挂绿,意味着战斗已经打响,人们开始进入耘田这一关口。这是生与死的较量,是农人和杂草的较量,尤其是与稗草的决战。春耕夏耘,耘田这一仗是否漂亮,关系到粮食产量的高与低。很明显,多一棵杂草就意味着少一分粮食。作田人是不允许杂草的存在的,耘田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耘田相对是个轻体力活,男女老少皆可参战。这个时候,田畈上五花八门的男女劳力,身子做倾斜状,操着一杆丈余长的竹竿反复做着前推后扯、左进右出的动作,同时,双脚一前一后,缓慢向前挪移,凝神定气,有力,有节奏。竹竿的尽头是一个类似猪八戒挥舞的微型五齿或者四齿铁耙,铁耙的尺寸适合在禾苗间自由行走。耘田的功夫比较老到的农民,双手一前一后地紧握竹杠,推送、拉扯,轻重缓急,恰到好处。禾苗在铁耙的碰触下,左右摇晃,前后倾仰。

铁耙在禾苗的空隙间前后左右地极速游走,旁若无人般地自由穿行,遇到杂草时使暗劲予以坚定的打击,挨到禾苗时则轻柔地一闪,像是电影里的武林高手,在陡峭的岩壁上疾步如飞而不用当心跌下悬崖。这种功夫不是天生的,需要长期的修炼才能达到一定的境界。铁耙所向披靡,杂草纷纷夭折趴下,遇有顽固分子,比如稗草,使用者会反复较量,直到稗草彻底臣服。一伙昆虫闻风而逃,四散开去,有那调皮的慌不择路,钻到了主人的眼睛里……一只刚走上社会的小青蛙疑惑地眨了几下眼睛,发觉势头不对,连滚带爬地钻进密集的禾丛。远处有鹭鸶,飞了一会儿落下,落下的又起飞。好些乌鸦在田畈上跳来蹦去的,很悠闲。他们自己饱食之后,衔着小虫子迅速飞向村里的老屋,它们的孩子正嗷嗷待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