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德国著名小说家聚斯金德在小说《鸽子》中,描述房子对于主人公约纳丹的意义:“这是他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的安全岛,是他牢靠的支撑点,是他的庇护所,是他生活中唯一被证实可以依赖的东西。”约纳丹是个正直朴素禁欲的小人物,他在动荡与被遗弃中守护着房子里安稳牢固的生活,画地为牢,在房子里构建全部自我与自己的世界。然而有一天,他的内心平衡与生活秩序却被一只鸽子扰乱与打破从而产生迷惘与恐惧。
对大多数人来说,房子是生命栖息之所,它证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证明一种存在,一种尊严。人赤条条地来到世上,要奔波劳碌,要天天向上,要衣冠楚楚。人活着不容易,所以,需要庇护,需要支撑,需要包裹。房子,对抗着一切外来因素,房子是我们自己的地盘,是安全岛,是遮羞布,是母体。
我想,对父亲而言,亦是如此。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更需要一种有形的物体,将他包裹起来,给他在人世取暖的物件。父亲无从选择他的出生和来路,而房子,是一个可以推翻与重建的载体。他曾经,竭尽全力地,想要用一所房子来为自己证明,想要在一所房子里重新生产出他想要的生活的模样。对父亲而言,房子除了是安身之所,还是重生,是希望,是他的诗歌与远方。
我是在父亲走了之后,才突然又记起那条曾横亘在我家后门数年之久的“阑尾”,回过头来细细思量,那也正是父亲世界里从天而降、猝不及防的“鸽子”。对于父亲,那是一种对生命尊严、精神信念的摧毁与嘲讽。我后来想,那些关于房子九曲回肠的心结,抑或也是种在父亲身体里的一种病因?那些不得舒缓的痛,一点点地,变异,肿大,悄然植入父亲的生命深处。
从在上海确诊后,我留父亲在城里住,父亲执意要回家。父亲说:“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在自己的屋子里更自在。”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除了看书、写书法,便是整日地打理院子、侍弄花草。我周末回家,看到父亲穿着一件白色汗衫,在院前的花圃里拔杂草。他背着我,弓着身子,缩成瘦小的一团。他拔得很认真,身体随着手的用力微微起伏,偶尔,他或许有些累了,手略略一停顿,歇口气,又埋头继续了。那个身影,单薄、执拗,像一芯火苗,在风里颤抖着身子,弯腰,又直起。我双目灼热。我突然想起他当年建房子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也这样,弓着身子,给旧木板起钉子,清理废砖头,他的身体起起伏伏,流畅有力,臂膀坚实地鼓起,像藏着一头小兽。他多么欢喜,亲手给即来的新生活清除障碍,铺呈秩序……
父亲身后的那四层楼房被父亲衬得无比伟岸,在阳光里熠熠生辉。院子里葱郁井然,看不出任何生命衰败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