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帖
◎朱强
点开手机,看了朋友从微信发来的定位,在抚河桥。手机定位图上锋利的针头稳稳地插在了桥的中心,周围是深蓝色的河水,浩浩汤汤。巨大的空白中没有一栋建筑,没有一棵树,甚至没有一只飞鸟,只有水。我想象她一个人站在这冬天的孤绝中,吹风、看风景、左顾右盼,视线跟随车辆从桥的某端驶来,在中间的位置与另一辆车重叠。
周末了,人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所有的街道。等我艰难地走到桥上,却并没有她。车来人往,一切都像水一样快速流动。“我到了,在桥上。”信息发出后,我的手机就没有电了。我料定她会来的。最终我成了我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我手扶栏杆,凝视白色的流水,水其实并没有流,肥硕的云从水里经过。车辆从桥面经过的时候,桥跟着发生剧烈的颤动,我的心也跟着颤动。我把头高高昂起,河流的上方是另一条河——两岸高大的建筑形成新的河岸。气流与水流正迎面涌来。我的视网膜中出现了许多杂点。处于这个位置,我的内心是复杂的,所有的人都在按照他们设定的方向安静地运动,在运动中,他们获得了某种隐蔽性;而我在安静中响亮地暴露了自己,成了所有人观看的对象……
在这个间隙,我的脑子又像往常一样,开始发动了;巨大的轰轰声从头皮底下冒出来,像一个锅炉埋在下面。这脚本到底该从哪个位置下手呢?到底是采取单线还是多线叙事较为妥当?如果不是上面摊派任务,我根本不想去啃这块难啃的骨头。这是个命题作文,一部关于王阳明的纪录片脚本。对于这个人物,说实话,我感到陌生;对于他所倡导的心学,我也仅仅是一知半解。心是什么?据我理解,心是可以判断真假有无的。比如你心里觉得她会来,她就必定会来,你觉得自己的记忆中有一件东西搁在那,那它就果真有。现在,我觉得这个冬天,差不多就是从这个下午开始的。在我看来,冬天并不是来自降雨、冷空气以及节气里的立冬。它来自静止。无论生长还是凋落,都与冬无关。它只负责冬眠,负责凝固。安静的,像已死去的生命。就这样,一个人在喧嚣中稳稳站住了,在过往的车辆中,最终成了一件冰冷的雕塑,渐渐地,你感觉不到喧嚣的存在了。城市那么静。所有人,在你的感官中渐渐地停下。此时,你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盏茶后,她出现了,穿个大衣从桥的一端款款而来,并非遗世独立、羽衣翩跹的模样。她的脚步跟随路人甲乙丙丁轻盈迈出,不徐不疾。是她先前发来的定位发生了偏离,针头本该钉住的是桥北三十米外的一栋茶楼,竟然钉错。她正和同学们聚会,兴致浓烈。楼上的暖气把她的两只耳朵熏得通红。我有意保持住面部的平静。她对我笑了一下,我也冲她笑了一下。因为这场意外的相遇,这钢筋混凝土桥竟有了一种唐诗里的美好气质。
因为定位上的失误,让这个下午的见面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了。以往,类似的相亲,地点也多订在酒吧、咖啡馆、奶茶店或者饭馆。也许,这是个过于开放的年代吧,因为选择上的自由,人生的很多东西也都可以相应地搁一搁。相亲,说白了,也就是蜻蜓点水似的见见,扫扫微信,然后就再不可能见了,多数成为朋友圈中僵尸般的存在。我和她很久没有联络了。如果不是这一次朋友在中间撮合,恐无再见之日。可以说,我出现在这,完全是个意外。这是老城。即便地铁在地下穿行,缩短了新旧城区的距离,我也很少偏离日常轨道到这种不相干的地方。
作为一个异客,我的生活简单明了,工作,睡觉,在家里宅着,看喜欢的书与电影,偶尔出去与朋友聚会。可以说,我和这座城市的关系从来是不蔓不枝的。因为构思脚本的需要,王阳明的各种著作成了我最近接触最多的东西。还有三天就是冬至了,天气却并没有想象的冷,甚至有点阳春的气象了。蓬松的空气在鼻腔中均匀地炸开,大量有关于春天的细节纷至沓来。她把两只手惯常地插进了大衣口袋,和我步调保持在同一个频率。
这个下午,两个被缘分撮合的人,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穿过一栋灰白色建筑的后院,就是河边新修的栈道。这是一条与机动车道、高铁轨道、人行道、天桥、地铁轨道以及电梯井道完全偏离的路。它与我日常生活的轨道发生巨大偏离,它无法把我带向办公室、卧室与故乡。此刻,缓慢安详的气氛在栈道上洋溢,暮色在悄悄降临,与我擦肩而过的各种人,他们面部书写着与这座城市的熟稔信息、难以忘怀的痛苦与忧伤。画眉深浅,皱纹纵横,记下的是一座城的成长与衰老。新城正在崛起,城市的心脏一点点偏离了它原先的位置。我暗暗地看了一眼她的左脸,腮帮子上是一枚红痘,“灼灼其华”,和几个月前见面没有两样。那时是夏天,皮肤被热气蒸烤。这美丽的痘,却并没有因为季节的变迁而枯萎。显然,它是美的,令我想起杜牧的“豆蔻梢头二月初”。但不知何故,那扇心扉,我始终无缘走进。尽管她的舅舅,一个在地方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当着众人的面说过多次,假使这婚姻能成,那么以后我在事业上必将省去许多心思,这话中的意思当然我也能懂。我和她一路走,言语不多。在对方的生活面前,我们都是陌生的,因为一种叫相亲的东西,我们彼此在对方的面前出现了。久违之后,我们就像两台僵硬的机器,凑在一起。从栈道的这个角度看城市,和在桥上看是截然不同的,四五层楼的房子被托举到了半空,像随时要坠下来。窗台与阳台上焊了防盗网,密密匝匝。花盆里的花从铁栏杆中撑出,画眉鸟在笼中乱鸣。
在某个位置,我突然站住了。在空气中,有一种熟悉的气味喷涌而出,把我的衣领、心脏死死地抓住。我愣了一下,铁铸一般,鼻翼伸长。它来自岸上的居民楼,那些昏黑的窗口。仿佛也只有冬天才有。它掺和了香烛、黄酒、醋、姜汁焖鸭、香菇烧鸡等与家有关的气味。每当这复杂的香味在空气中播散,经过我的鼻孔、嘴、喉道与肺腑,我整个人都会变得异常精神、敏感与亢奋。
这是一种与钢筋水泥、汽车尾气截然不同的味道。这时,我好像被过去的某段光阴拉扯进去,话明显增多,成了话痨。我把她作为倾诉的对象,讲述起与这气息有关的往事,比如那时,我是怎么跑到我舅舅家去拜年的。他家是标准的城市户,住水泥房,养水仙、挂年历、摆糖果拼盘、蹲马桶,也喂鹦鹉。又比如,当初我是怎么把呼啦圈当救生圈用的;过年了,我爸爸店里总是拥挤了很多的叔叔阿姨,他们一律穿红着绿,言笑晏晏……我沉浸在往事的美好追忆中,面色像缸美酒。她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我,又对我笑。我知道,这时的我是一个性格与我完全相左的角色了。这性格的我感情用事,热爱言说,天马行空,不拘一格。这个举措,也让两台原本僵硬的机器有了互相缠绕的可能,这个下午,我不清楚接踵而至的意外到底意味着什么,它们究竟要把我带到哪。尽管两个年轻人在感情的问题上都没有过仔细思考。在头脑中,那人的面貌依然是模糊的。也许,感情本来就是个不需要想太清楚的问题。一场又一场的偏离成就着所谓的现实。而现实,大概也就是事情不断偏离着你的设想、你的记忆与你的经验。你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大脑空空,神情恍惚。你锋利的针头偏离了本该钉住的那一个点。
她走了,我继续站在暮色中。暗红色的云像羽翅一样在空中排列。即将到来的冷空气很快就会把满天空的云变成霜,变成雨,变成雪。头脑中,我又想起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场大雪。对于这场雪的有无,我一直将信将疑,因为梦总在设法篡改我的记忆。直到最近,我在至少两个人那里得到证实,这一场雪的真实性才被确立起来。
第一个人,是朱伯伯,他在任何场合都把朱伯伯当亲伯伯看,而伯也真心认他为侄,以至于在任何场合都没有忘记向众人推介他的才华。说起来,他们也确实早该认识了,不仅共一本家谱,一个祖先,在相貌体型上也多有相似之处,这让伯越来越觉得在他的身上能够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而侄也觉得冥冥中的这个人就是自己将来的样子。他是在为朱伯伯编辑文稿时发现的那一场大雪。那场雪在纸上纷纷扬扬,充满了仪式感。那时伯尚且年轻,身材魁梧,面容如玉,身份是省军区宣传处的处长。雪下在了同一座城市。那时他的故乡是伯的异乡,因为筹备文工团演出,伯在他的城市逗留了将近半个冬天。那个冬天的雪一遍遍涂抹在了朱伯伯下榻的军分区的院子里,涂抹在厚厚的军大衣与铮亮的皮靴上。初雪降于深夜。白色的雪花像崩塌的天空,覆盖了地上的一切,也覆盖了所有的鼾声。次日清晨,往日的绿树、红房子、灰色水泥路与马头墙在雪花中消失了。空旷的天地上下皆白。伯推开门,肩头耸了一下,猛然一个寒战,那雪的白光像刀子一样刺进了他的皮肉——身子退了回来。对这突如其来的雪,伯的内心是平静的,雪在他的世界里降临也不知是第几次了,这异乡的雪除了让他感到寒冷,感到孤独,感到生命在大雪的包裹中一切都那么宁谧,也让他感到有一丝的焦虑。这一回,文工团在这排一场大戏。这是赣州,赣南采茶戏的源头。排“采茶”,哪还有比到这更合适的呢?这里的土盛产茶,这里的水养金嗓子,这里的风吹得人直打哈欠,这里的空气熏得人禁不住地发出“哎嗨哟”“扯当扯”的声腔。而伯作为整台戏的总策划人,事无巨细,在他的手上都有根线,一切工作在他的这一根根线上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唯独让他感到焦虑的是戏里的一个旦角始终没有中意的人选。他明白,旦角在戏里的位置——除了勾筒(二胡类)、唢呐、锣、鼓、钹和笛子这一些家伙,旦角就算是当家的了。大雪之中,他希望这一钵炭能尽早找着。也许是因为有了雪,炭就立即出现了。她穿一个抢眼的红短袄站在雪中,像一个半开的梅骨朵。身段,眉眼,气质一亮,没等出腔,朱伯伯就一眼认准了,这,就是他急需要的炭。一块烧得红通通的好炭。
雪继续下。
炭火正炙。
也就在同一时,同一座城,天空飘落下来的同一堆雪中,黄老师像一个石杵呆呆地站在街道的另一侧。而伯眼里的侄呢,那时还乳臭未退,尚在襁褓,被亲友们唤作“强牯头”(赣州话称男性儿童为牯头),二人必定是无缘相认。强牯头和黄老师也无缘相认。假使,他们各自用尽了此生,也不能见上一次,于是这场雪就将雪藏起来,成为一个虚假的秘密了。也或者,他们认识了,忘却,或互不提起此事,也同样不能知道对方的记忆中也有那场雪的印记。一个人的大脑,一个人的心,一生将装载多少场雪,除雪以外,又装了多少人与事物。它们如恒河之沙,在一点一滴的聚集中,变得面目模糊,在经验中,夯实成砂岩一样的块状物质,储存于时间的仓库。它们是非到特殊的一刻,绝不出现的。
让这场雪在时间里再一次出现的是黄老师。
当第一次见,他就这么称黄老师了,那时黄老师作为一个异客,刚刚在赣州站稳脚。而他呢,还刚刚抽条,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在迅速壮大,他青愣愣地站在卷插门下,一个大胡子中年人立在柜台后面,从一张绘至过半的山水中直起腰来,手里握杆笔,满面堆笑。他怯怯地朝门里望,大胡子男人用甜而友好的笑一步步地将他朝里面引。这是在十五年前,三康庙,黄老师开的文玩纸笔店,这店售卖文具兼带培训。暑假母亲觉得他在家里游手好闲,就把他送到了这里来凑凑热闹。
就这样,两个冥冥中素昧平生的人竟成了师生,成了莫逆,这期间,他常常会把自己的习作带去给老师评点,回来将自己反锁在屋里,苦心研究。他一度喜欢宋人纸上的寒林、空山与老鸦,喜欢那时的雪。那时的雪特别洁净,是清瘦的,浸透着寒光。他不知为何宋人会如此酷爱雪。他不止一次地对着李成的《群峰霁雪图》、范宽的《雪景寒林图》、郭熙的《幽谷图》、许道宁的《关山密雪图》发愣,凝视得直至眼睛里有了血丝。他想象自己就是大雪中的一株枯树,通身银装,看凌厉的朔风裹挟着雪沫。也许是因缘巧合,他不曾想二十三年前,黄老师也正因为一场大雪滞留在了这座城市。
正当朱伯伯欣喜若狂地为送来的炭而庆祝时,黄老师清楚地听见自己写对联的骨节发出一串吧嗒吧嗒的响声。瓷盘中的墨倒出来,很快就被冷空气给冻住了,糊状的墨汁必须用笔快速搅动才能书写。掉光了叶子的香樟经过大雪的粉饰,满树银花,多么像北宋绢帛上的一株雪树。不用说,黄老师心里是苦的。雪水融进了他的笔端,字都因此有了一股涩味。“莺歌绿柳楼前,第丰物阜民欢。”横批:“新春大吉。”他甚至用尽了臂膀上的力气设法把这对联写出一点喜庆的味道,尽可能地把字写得丰腴圆润,但终于是不如意的。字都是冷的、枯的,满脸苦相。说起来,事情还得从昨日的那场意外讲起。如果不是因为昨日的那场意外,黄老师怎么可能这么落魄呢?怎么可能狼狈兮兮地借个桌子在雪天鬻联为生?这一座城,原只是他去往别处的中转站而已。他知道,这是宋城,是唐宋以来南方著名的驿站,历代很多的文人,在岭南与中原间来往,都要在这里逗留一下。黄老师当然也是个文人,他在养育他的城市当了几年的语文老师,他早就已经把自己当一个文人看了。他站在旅馆冰冷的柜台下,要了一间房。反转手,用力地去扯背上的行李,几乎也就在同一时,他感到有一个相反的力也在扯他的行李。肩膀因此而变轻了,他扭转头,一个黑魆魆的影子正风一样的朝门外跑。他恍然,掉转身,追,也向外跑。开始那黑影还看得见,后来他双眼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就这样,他滑进一个巨大的窟窿中,走不掉了。
这时,天地寂静。雪落无声。骨节的响声还是继续。大雪封门,这春联到底还有没有人要?假使真的一个买主也没有,这异乡的寒冻岂不要吞噬掉可怜的弱骨?心里这样想,他也长吁了一口气,他把埋在春联中的眼睛抬到了半空,红色的雪覆盖了一切。也就在这时,在他的视野中突然摇晃出了一个人影。
待那人走近,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春联我全要了。”
就这样,黄老师留在了这座城市。而这个买走春联的人就成了他在这座城中最好的朋友。
时至正午,强牯头终于被他的父亲唤醒了。雪天,乳臭未退的他除了睡又有何事可干?因为能吃能睡,他的体积看上去比同龄人大了整整一倍。他家所在的位置,叫左营背。如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讲,几百年前,这很可能就是官府的屯兵之所了,左营房的后背。想象那时候,将军们“醉里挑灯看剑,梦里吹角连营”。当然还有一匹叫作“的卢”的马——在马厩中啃食青草。醒了,强牯头尿急。他父亲引他去门外撒。门是一百多年前的老门了,楠木的,门枢每转一下,就有种从时间底部冒出来的声音。父亲并没有告诉他门外发生的事。出生至今,他也从来不知雪长什么模样。门被他父亲的手推开了。天地皆白,他觉得新奇,门前的水泥地像被奶油覆盖了一层。他首先想到的是他母亲浆洗衣服时留下的肥皂泡。他只能想到肥皂泡了。每次,他母亲浆衣,他就静静地蹲在一侧,眼看白色的泡沫尽情繁殖,最终充满了他的天地。
大雪之中,就在朱伯伯眼看着戏没法进行下去时,就在黄老师认为自己将成为一个饿殍时,就在强牯头觉得洁白的大地是他母亲浆洗衣服留下的杰作时,不想,一切都和预期的不尽相同了。一切都偏离了事先的判断。
也许,这就是现实,就这样,雪霁天晴了,雪终于融化了,终于消失于大多数人的记忆了。经历过这场大雪的人们又开始在人生的新的事情上倾注精力与感情。谁会去在意那一场无关要紧的雪呢?而时光总是让人感到忙碌。新事物的出现,总是以遗忘另一些为代价的。一年之后,两年之后,十年之后,许多人彻底忘记了与那场雪有关的细节,甚至忘记了那场雪的有无。后来,他母亲无论如何都记不得那天她是怎么度过的了,她把人生的许多场雪混为一谈,变得无从说起。
但朱伯伯、强牯头与黄老师并没有将它忘掉,在经历了人生各种刻骨铭心后,那雪的模样依旧是清晰的。并且缘分使他们在茫茫人世相遇,这遇见本身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二十三年,白驹过隙,朱伯伯从军界转到了政界然后转到出版界,在荣枯炎凉中,他一次次偏离预设的轨道,一次次发出独行的咏叹。而黄老师呢?中途在经历了一场锥心的变故后,下海经商,弃笔多载,然后又逐步从阴影中走出来,再一次亲近笔。冥冥中,也不知是什么力,竟让他们在人群聚到了一起,也不知是谁,突然就提起了那一场雪,因了这一场雪,情感在兴奋中顿时都有了种哽咽,他们像失散多年的亲友,酒一次次浇灌在胸膛,一切都不偏不倚——落在了最易感动的位置。
她走了,我继续站在暮色中。暮色很快就成了夜色。盛大的夜让我感到茫然,因为纪录片,我努力去想象王阳明的那一张脸,但轮廓的线条始终凌乱,脚本的线索刚一理出,转眼就断了。我钻进地铁,像个坚硬的岩石——在黑暗中被洪流席卷。我明白,我和她无论怎样努力,无论中间有多少人撮合,到底都难成合卺之喜。也许,那真是一张姣好的脸蛋:白皙、青春、明亮,洋溢着一层朦胧的光。若在另一个人那,这必将兑换成许多的赞美。我到底是怎么了,对这么美好的事物,竟无动于衷?也许,是我在心里给自己埋了道槛,一道铁铸的槛吧!当经历了这一切,我也终于知道了,人心的位置是何等的重要了,一个人的心假使死了,他的世界也就跟着死了。甚至于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也都随之而成了灰烬。也无论现实怎样地朝着有利于你们的方向偏离,即使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接近吧,也终究难以达成那个“一”。就像二十三年前的那场大雪。二十三年了,雪无论有多么结实,多么坚硬,到现在,恐怕也都成了水,成了霜,成了缥缈的想象了。而唯一能够确认那雪的存在的,不是别的,是一个人的心,是一个人的记忆。至于千万人中的朱伯伯、强牯头与黄老师——他们就像那雪中站立着的史官,假使他们心中也没有了那一场雪,于是这雪就真的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了,真的从来不曾覆盖过他的城市了。
这样想,我觉得自己是在替另一个人说话。这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最近把我纠缠得要死的王阳明。书上说,他长相清癯,是美髯公。于是,我就努力地照着书上的样子想。想啊——五百多年前,王阳明就站在我和她约会的桥上,左顾右盼。那是木桥,榫卯相接。周围同是深蓝色的河水。浩浩汤汤。那是七月,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 年)。时间一转,又到了元年,那山、水、红日,眼看又有了一股浑然的元气了。他笔直地站在桥上,样子像一根戟,胡须稀稀疏疏。周围是熙熙攘攘的市声。这是异乡,对于纷至沓来的赣语,他竟感到愕然。如果不是因为迎娶江西布政使参议诸养和的女儿,他怎么可能风尘仆仆地从余姚赶到这。《王阳明年谱》上说,这一年,他十七岁,装在他心里的并不是情爱、姣好的面庞、吹弹可破的肌肤,而是满满的“道”,是飞升、冥想、打坐、养生、丹药以及符咒。就这样,他很无所谓地把诸养和的千金给娶走了。
按史书上载,他对这一个女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好感。新婚之夜,他甚至一个人梦游般地飘到了铁柱寺(今南昌中山路万寿宫)——陪老道士打坐。花烛与红肚兜在他眼中竟毫无兴致。真正让他的心感到怦怦跳动的是多年后的一根竹子,官署里的一杆翠竹。
他想,既然天下的道理都隐藏于一草一木,既然先儒们都讲求格物,那么干脆就先拿竹一格为快。书上并没有说他对这竹子是怎么格的,他好像既没有拿尺子量,也没有用墨绳标记。只知他像一个笨拙的树桩,对着一根竹子苦思了七天七夜。脸上格出了巨大的黑眼圈与脓痘,甚至格得吐血了,最终,他也没有在竹子中格出什么像样的道理。于是,他就怀疑起这“道”应该并不在竹子中了,也并不在草木、星光与泥土中了。静夜中,他摸着自己滚烫的胸口,听见心脏像一个悬浮的星球,在轻轻地旋转。蓝色火焰从他的心脏的位置喷出来,接着,又一杆竹——从他的心脏的位置伸出来。那心怦怦地乱跳,肋骨也跟着跳。心先是跳到了喉道,又往上跳到了舌根,差一点就要从嘴里激烈地蹦出来了,他拿手去捂,另一只手也去捂。就这样,持续了几刻钟,他也累了。心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起伏的胸膛也平静下来了,世界也跟着平静下来了。
这以后,他的活动轨迹,又涉及京师、钱塘、绍兴、舟山,以及山东、安徽、福建等地。这些年,他在江河与驿道上奔走;在马上、贡院、书房与山水中消磨时光。他像那个时代诸多优秀的读书人一样,一路下来,经历了乡试、会试和殿试,然后平顺地步入仕途,先是在工部做个小小观政,后来又在刑部和兵部干了段日子。日子静好,一切都如鱼得水,一切都在努力地使他成为官场上千千万万庸常人物中的一个。
在地铁中,这个存在于五百年前的人物的面孔在我脑海中像打豆浆似的翻转,每翻一下,我的心就“咯噔”一声,我甚至觉得眼前的那鼻子、嘴、额头还有胡须都可以任意拿来拼成历史上任何时代的人物了,内心的力量竟让我感到可怕,也让我感到时光的无效。我听见了风的声音,而这时,地铁差不多就从当年铁柱寺的地下笔直地穿过去,也许是触碰到了一个什么坚硬之物,地铁哐当了一声。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乘客差点摔倒。
但历史并不允许王阳明做个庸常人物啊,命运也不允许他把满满的能量消耗在那些无用的事情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就在我初次与雪相遇的那个院子,那个在地图上被标记为左营背的点。正德十二年(1517 年)王阳明站在上面。他的靴底必定是粘着这里的土的。那时,他胡须茂盛,像一片森林,但早早地就已经花白了。他以都察院佥都御使的身份钉在了这一个偏僻的点上。这一年,他四十五岁。作为一个男人,他和诸氏完婚至今,竟不曾让这个女人怀过孕,这让他感到沮丧,到底是身体哪出了问题呢?他来不及想。十万火急,这是赣州,闽粤湘赣往来的要津。这里的土,除了盛产茶与采茶戏,也盛产流民与匪盗。而这些匪盗的成分往往又极为复杂,他们白天耕种,貌似良民,晚上却遁山为贼,甚至不少当地的里甲、编户和“畲”“瑶”土著也混在其中。加上此地又多是高山大谷,茂林荆棘,这让历任的地方官们对清剿盗贼一事都颇感头疼。但这一次,王阳明必须将他们给定住。时间一晃,他就在这个世界上晃悠了四十五载,他握笔的食指,胼胝厚了,因为舞剑,手心的胼胝也厚了。这些发黄的老茧让他逐渐成了一个骚人,却并没有能够使他成为响亮的政治家与武将。是的,此刻,他必须把头颅高高扬起,把宝剑高高举起。抬望眼,让心中的光芒和火焰抛向天空,让心稳稳地钉在这一个坚硬的点上。
我苦思冥想了许久,纪录片索性就从这开始写吧!在时间里,两个人不论以何种方式遇见,既遇见,必定是有缘故的。不然事情怎么会那么巧呢?五百年前,他就站在我出生的位置,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而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传习录》也刊印于这座城市。我一边想,一边将脚高高地抬到了面前的挡风玻璃上,我旁若无人地躺在副驾驶的位置,脚几乎挡住了后视镜。血液顺着腿与躯干回流到心脏,我享受心脏被血液包裹所带来的陶醉,我喜欢这种放浪形骸、信马由缰的状态,喜欢这种时空置换所带来的错愕感。在景德镇,朋友们购物去了,“寡人”有心事,一个人在夜色中围着门外的广场疾走,一圈,两圈……九圈,想那个人,汗流浃背。头转晕了,我觉得王阳明当年格竹子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一种心境吧。
此时,老余在对面大啃猪脚。那你说说王阳明的心所指的又是什么呢?
要明白王阳明的心,那你必须先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吧!道士和菩萨的心当然是不一样的。毋庸置疑,王阳明本质上当然是一个儒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一根本性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对待自身与天下,王阳明必定是有他理想的模样。在他看来,心也就是一个人的主,心是可以替人做主的,比如,你的记忆,你的经验,你的情感,你处理问题的方式,你和外部世界交流的习惯甚至包括你选择对象的标准都是心说了算的。王阳明格竹子考虑到的更多的是这些实际性的问题。他的心,说到底也就是一颗安邦济世的心。你看看,他一生中所做的功课——不多在此么?
在南赣,王阳明主要的精力并没有花在平定乱事上,虽然他也狠下过心,擒斩了一批贼匪,但其目的却并不在这。把人的头颅从脖子上拧下来又有什么难呢?要把一颗真正的仁义之心嵌入到人的胸膛那才叫难呢。你看看,他所做的那一些工作,包括确立南赣乡约、办社学、兴修书院……哪一件不起着教化人心的作用?他明白,其实所谓的贼,本质上也都是民。王阳明像一个大力士,他要把贼子们既已偏离的思想、情感,以及生活方式一一扶正。他明白,真正的贼是在人的心里的,在那个滚烫而潮湿的部位。那才是真正的贼府啊。“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在赣州,王阳明在写信给学生薛侃的时候,这几个字必定是用朱笔写的,那是心的颜色啊,是用心调成的黏稠的墨汁!
后来,我和她果真就再没有联系了,尽管我们也做过诸多尝试。然,终于枉然。想到这,突然有什么谶语被应验了,我的心也猛然惊了一下。确实,除她以外,很多人都有向我介绍过对象,其中不乏教师、银行职员、公务员以及富二代。我也毫不忌讳地去见了。结果呢,自然是都没有成。我也说不清对方到底哪不好,对方也始终说不清我哪不好,也许就是平常所说的没有感觉吧。但感觉是什么呢?谁又能够说得清呢?也许就是彼此的心中照不出对方的面庞吧。我想,若没有积攒到足够的缘,人和人是不可能走到一块去的。于是,人生的这一件工作,就始终没有什么进展。我明白,这应该是心中的贼在作祟啊,只要这贼一日不破,我就很难结束这尴尬的境况!
时间很快就到了春天,纪录片脚本的工作也将告罄,接下来就是配音以及拍摄了。玉兰和海棠在门前开得正艳,雪始终都没有下。我的祖父,并没有能够看见未来的孙媳,并没有熬过这一个冬天就急急地走了。因为丧事,我在南昌、赣州两地的火车上频频往返,在王阳明曾经奔走的路上我的泪一次次从眼睛里滚落下来。但很快,冷风就使它们干透了,结了一层霜。悲凉中,我又想到了人世的无常,想到了生命中诸多的不期而遇,想到人在时空中的小,也想到了人和人在时光里重叠的短。二十七年前,我出生那天,我祖父在二十里地外得到喜讯,他健步如飞来城里看我。此后,我和他在这世上愉快地共用了二十七年时光。那一刻,他此生用尽。然后,我们就再不能见了。是的,这世间的一切,似乎都不是你我所能把握的,哪怕是一粒沙在手上,你我都握不住。但,假使闭上眼,不去管它呢?假使阖上心,也不去管它呢?那样,心外便似无一物了,而心中便什么也都有了。其实,这世间的一切,一切历史,一切记忆——人的、树的、石头的、山水的、宇宙洪荒的历史与记忆,本质上说,哪一件不应该是心?这样说,心终究是大于万物的。在路上,我一遍遍对着那本泛黄的《传习录》思考起人生的这一些问题。在轻盈的纸上,我又未能免俗地要提一提盛开在南镇岩壁上的那些花了,提一提王阳明对着花——答友人的那一段经典台词了。“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在我看来,其实那不是花,是雪,是二十三年前经历的那一场大雪。那雪在我的心中纷纷扬扬,充满了仪式感。雪,铺天盖地,覆盖于你我的记忆之上,像镀了层镍。那一刻,大雪以某种形式雪藏在朱伯伯、强牯头及黄老师的记忆中,像一种暗物质,悄无声息,汇入血液。直至二十三年之后,有人突然将它提起,他们仨对这久违了的雪,才能相认。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7 年第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