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时间一点一点地滑过,我一天一天地老下去。夜里我也会串串门,或者打着手电筒去田间抓青蛙。青蛙反应灵敏,但见了手电的光亮却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要不了三两个小时,我便收获满满的。过节的时候,或者有上门的师傅的日子,父母会象征性地在桌面上放一盘猪肉。人多肉少,我们的筷子像探地雷似的小心翼翼地碰触那么一两口。母亲不吃青蛙,但她会为我们烧制出一大钵鲜辣可口的美食,这也是我少有的在家庭中的价值的体现。
晚饭过后我也会去之齐先生家走动。偶遇之齐先生正在喝酒,他会邀我一同喝上一两杯。
村里人有时候会称呼我父亲以及做篾匠的之齐为“笔墨先生”,他俩的毛笔字出色,肚子里有货,会做文章、对联。红白喜事的主笔,要么是我父亲,要么是之齐先生。大年三十,两位先生家都挤满了求对联的邻里乡亲。他们挥毫泼墨,神采飞扬。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村里不可或缺的重要的文化支柱。之齐先生比我父亲年长两三岁,他的性情明朗、爽快,有别于我父亲的冷静与谨慎。相同的地方是他们都透着书生的气质与帅气。两个人有时候也走到一起,他们走到一起就容易瞧不起一般走到一起的人。一般的人没油没盐地闲扯,而他们不同,他们谈读书,谈诗词歌赋,尤其是彼此时常展示新作的对联,然后互相点评。这时他们认为自己是不同凡响的。之齐先生上门做手艺时喝东家的酒,在家里劳作喝自己的酒,每餐三两杯,快意得很。兴致所在,他还会一本正经地唱那么几句,他唱的是京剧,旁人只说好,唱得真好。他笑道,唱得好啊?旁人说,好。他说,那就好。夜晚无其他的事情打扰,之齐先生必在灯下捧读,专心致志,偶尔吸一口夹在指间的香烟。引用起四大名著、《古文观止》、《资治通鉴》等,之齐先生像熟悉自己的篾刀一样得心应手。他很少看白话文,说白开水一般,无味,没有原版古文耐人寻味。之齐先生教育儿子的时候说,做个忠厚老实人好啊,平时多读书吧,书不会害你。
从之齐先生家出来以后,我挺不愿意设想自己未来的境况。我不如老普的原生态,不如文革、兴无的现实,不如父亲的四平八稳,也不如之齐先生的洒脱。之齐先生的古文功底更是高不可攀。之齐先生不知道自己是世外高人。在我认为的四面埋伏中,其实不乏盎然绿意。
有的人家敞开着大门,里面烟雾腾腾,一伙人正在煤油灯下打扑克牌赌博。路过一幢老屋的时候,我抬头瞧了瞧好几丈高的挺拔的灰旧的墙壁,心想,什么时候想办法架设梯子抓一两只小乌鸦来养一养。我小时候养过乌鸦,小东西通人性,走到哪跟到哪。
秋收过后的征兵消息让我看到了新的亮光,这或者是我走出包围圈的重要突破口。
在公社身体初检合格之后,第二天,我同大家赶到区里参加身体复检。我的牙齿有微微的蛀虫的迹象,体检医生说,不合格,挥手要我出去,接着喊下一名青年进来。我脑袋“嗡”的一声炸响,但我很快假装镇定。我找到了在大院闲坐的那位部队来的领导,一位年轻的军官,我怯生生地提交了一份事先写好的激情昂扬的入伍申请书以及一家报社的通讯员证。我暗暗地为自己的狡黠感到骄傲。年轻军官看完我的申请书,又跟我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领我到刚才那位检查牙齿的医生旁边,说,帮这个人再看看吧。然后走了。我不知道年轻军官内心是怎么想的,但是他有实际行动了,说不定局面还能挽回。这个医生抬眼看了我一眼,也不再做检查,在牙齿一栏写下合格两个字。医生或许以为我是那位军官的关系户吧……
政审自然一清二白,我在村子里等候入伍通知书。这种等候是甜蜜温暖的,我甚至设想到,部队以后,除了给家人写信,还要给本村的哪些交情比较要好的人写信呢?之齐先生肯定是要写的。有时候我故意将两手插进裤袋,很悠闲地在村子里到处转悠,到处看看,逢人便送上几分笑意。我认为自己的人生大转折时期已经来临,前面的道路顺畅而且宽广。
我看出这个自己成长的小山村的美好与宁静,善良与包容,勤劳与厚道。我对家里的水牛格外关照,它是不是已经吃饱了啊?它是不是又要喝水啊?我觉得水牛是通人性的,我没有理由不善待它。以后我到了部队,就不能每天早上牵它出去吃一顿青草了。
在我崇拜耕牛的伟大品格的时候,我得到了确实的消息,八个正式录取的名额中没有我的名字。我没有办法不给自己壮胆,我壮着胆找公社人武部长,用微弱的嗓音打听有关征兵的最后结果。部长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一只脚站着不动,另一只脚斜插开去一抖一抖地嬉笑着说,你验血不合格。我不相信他的话,但我像一株任农人摆布的稗草,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去县城找那位曾经帮过我的年轻的军官。我身上自然没有一分钱。我死皮赖脸地扒拖拉机,恳求司机帮忙。马路上不时地有各种车子轰隆隆地驶来跑去,灰尘在周身打着转。转了两三次车之后,我终于到达县城。
我灰头土脸地在县里的招待所大门口做贼似的张望了几次,不敢进去,又怕军官不在这里。最后我想到县人武部,于是赶过去碰碰运气。县人武部高悬着“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之类的大红醒目的标语,我很幸运地看到那位年轻军官在大院内与人交谈。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果真还能认出我来。我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希望军官能帮忙主持公道。我已经忘记了这位军官是怎么回答我的,我只记得自己还没有吃中饭,我只记得自己着急的是怎么想办法回到上兰村。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真正意义上跟县城发生什么关系。我肯定没有联想也没有怀疑自己应该就是田间的被禾苗包围的一株稗草。我感觉包围圈里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