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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拥堵的人群就有拥堵的鬼,打鬼是传统人物画时常出现的题材。可见它是中国民俗极为有趣的话题,自方相氏以来,踊跃出一群打鬼的英雄,这个名册里有死后的羿、钟馗,他们是鬼世界的捕快。驰骋在鬼的江湖,阴暗的鬼落荒而逃。汉墓室的砖画提供了一副古怪的形象:张口瞠目,人身兽足,呈奔走捉拿之状。这就是汉人普遍信仰的神祇方相氏,俗称阡陌将军、险道神、开路神,乃嫫母之后,妻子亡于黄帝巡行途中,黄帝令嫫母监护。颛顼氏有三子,死后成为疫鬼:一居江水,曰疟鬼;一居若水,曰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曰小鬼。于是正岁方相氏受命率肆傩以驱疫鬼,这是方相氏在神话时代首次亮相。“方相”一词早期注解其意为“放想可畏怖之貌”,所谓“放想”系“仿佛想象”的意思。司马迁说“方相氏”即“畏怕之貌”。其职责任务在《周礼·夏官·方相氏》中叙述为:“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郑玄解释说:“蒙,冒也。冒熊皮者,以惊驱疫疠之鬼,如今魌头也。时难,四时作方相氏以难却凶恶也。”其中,“难”同“傩”。驱鬼逐疫是傩产生的核心意图,疾病像无影的鬼怪在人群中出没,魔鬼的附身,使得生命不可掌握,有限的药物无济于事,他们只得祈求上天,渴望超自然的力量来拯救手段匮乏的人们,以驱赶恶兽的方式来驱赶病魔。这是原始人群对自身安全的危机处理,他们认为必须用具像化的阵式向病疫之魔猖獗的侵略宣战。终于顺延成国家的态度,从出土的甲骨文及《周礼》《礼记》等久远的文献中,我们得到一个基本的信息,称之“大傩”的大国礼仪至少可以追溯到商周的宫廷里。对国家而言,这是一场严肃的官方行为,方相氏便为傩祭的司仪官,设没有爵位的武夫,即狂夫四人。方相氏成为官职,由最高阶位的“下大夫”武者担任。有人认为,司仪官带着的面具就是方相氏本人的形象。季春毕春气、仲秋御秋气、季冬送寒气,在汉人的观念中“气”乃万物本原,显然助推了傩文化的盛行。张衡的《二京赋》是东汉文学的代表作品,分《西京赋》和《东京赋》两篇,《东京赋》中对国家意志下具有法定意味的大傩进行了具体细腻的描写,铺陈出令人目不暇接的图景。
尔乃卒岁大傩,殴除群厉。方相秉钺,巫觋操茢。侲子万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飞砾雨散,刚瘅必毙。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然后凌天池,绝飞梁。捎魑魅,斮獝狂。斩蜲蛇,脑方良。囚耕父于清泠,溺女魃于神潢。残夔魖与罔像,殪野仲而歼游光。八灵为之震慑,况鬾蜮与毕方。度朔作梗,守以郁垒。神荼副焉,对操索苇。目察区陬,司执遗鬼。京室密清,罔有不韪。
不屑于神本位思想的傩乐此不疲地与邪恶博弈,它追赶着鬼怪,它是意志与时间的纹理,是黑夜里不熄的一团火,是一张饱满、汹涌的弓。在古老的葬礼上,请方相氏驱鬼是必备的程序,《周礼》津津乐道过:方良(即魍魉)是一种好食人肝脑的厉鬼,送葬时方相氏在专门定制的四马拉车上负责打鬼,他率先进入墓室,用戈在四角赶打墓室内的鬼。唐帝国时期傩被列入军礼。神话中诞生的傩,一出场就充满着神性,它是农耕民族的一味原汁,附着在中华民族光辉的历史上,文化本能驱动、国家权利的辐射以及民众的心理需求是傩生生不灭的根本,它仿佛是一个民族血统,又似祖训,代代相传,大地上到处都是傩神的脚印,每个家庭都需要一位方相氏的护佑。古代志怪小说《搜神记》提到过一件异事,说的是临川郡大富陈臣的家事,东汉永初元年(107 年),陈臣在书斋闲坐,他宅内有畦筋竹,白天忽见一人,长丈有余,面如方相,从竹中走来,径直对陈臣言:“我在你家中待了好多年,你一直不知道,今天就要离开你了,应该让你知道。”此人离开一个月的某日,陈家大火,顿时奴婢都被烧死,不足一年,陈氏衰弱,变得非常贫穷。傩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来,走进中国百姓的日常,又匆匆走出,又渐渐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