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少年询原本是有一个相对快乐的童年的,虽然一断奶,他的妈妈就离开麦菜岭奔赴了广州。

他祖父祖母,还有我,为他构建起一个足够宽厚温暖的巢穴。彼时我尚未婚育,甚至还没有恋爱。每天我从学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妹子呢?”我总是这样急切地问。他学说话迟,但总会有一两句突然蹦出来的稚音让我们捧腹大笑。

他的圆脸蛋擎着两朵红花花,让人看见就想亲过去。抱着他的时候,我常常想,他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

我想要为他规划一个未来,一个有区别于麦菜岭其他孩童的未来。职业的使然,我首先想到的是让他拥有更好的教育。那时候,全家人都赞成这个计划,齐心协力地为之付出努力。就在城区学校第一次向乡镇选调教师时,我牢牢地抓住了这个机会。那么多人被一轮又一轮的考试淘汰,但是我成功了。兄嫂则在广州省吃俭用,拼命攒钱。就在我跻身市区的第二年春天,他们在瑞金市区全款买下了第一套房子。这一年,询正好可以上幼儿园了。

秋风吹动直属机关幼儿园的大樟树,哗啦啦地响。幼年的询拉着我的手走进樟树的香气里,他有了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小床铺。很少有人知道,为了让他挤进这所幼儿园,我在背后花了多少力气;他念的第一首儿歌是我教的;他认识的第一个字也是我教的;花名册登记他的家长,常常是填我的名字和我的电话。

一晃就是三年。然后是他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我任教的小学,每天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晃荡着来,晃荡着去。有一次,一个学生指着教室门口对我说:“老师,你的儿子来了。”我先是愕然,而后又感到了必然。当然,询不是一个省心的孩子,从小都不是。当我使劲蹬着自行车载他上学时,他坐在背后,用捡来的水彩笔在我白色的新棉袄上画了一圈又一圈意义不明的图案。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询,以至于恼怒地审问全班学生。那些三年级的孩子面面相觑,无法指认一个恶作剧的凶手。

回过头来,我重新捋了一遍女儿的成长岁月。日子在平淡中流水一般地过,我从未对她花费过太大的精力,甚至,比对询还要少。直到现在,她都那么爱着读书,爱着上学,每学期开学那几天她都要央求我:“妈妈,让我早点去好不好?”“为什么?”“因为我很激动嘛。”难道是他们的智力有所差距?不,我们一直都知道,询是聪慧的。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女儿,一直在父母身边撒娇承欢,她获得了最完整的爱,以及一株幼苗最健康的生长方式。

但是,询所依凭的轨道终究是平顺的。有那么一些小聪明、小懒惰,成绩却一直并未让人对他失去信心。初中的时候,他竟突然有了一次蜕变,在一千多名同龄少年中排名靠前。我猜,那都是老师管理甚严的结果,但这样的结果总是令人惊喜的。更没有预料到的是,中考时,询又一次用漂亮的分数惊呆了我们。这个平时好像对什么都不那么上心、不那么在意的孩子,竟然考上了全市仅招收两百名学生的重点中学重点班。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夏天啊,众鸟的每一声啼叫都透露着喜气。我,还有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我们都天真地想,这些年,我们的努力并不是白费的。

可是果真如此吗?时光切换到2017 年的春天:我们眼前的询发出类似于动物的含混不清的嗯哼声,他戴着帽子,低着头,紧紧地闭上了他的嘴唇,也关上了他的心门。早已没有桥梁可以通过他内心开凿的那条大河了,所有的波涛汹涌只存在于一个少年自己的世界里。

他祖母试图替他摘下帽子,她半开玩笑地说:“在家里戴什么,像个日本鬼子。”询侧过身,躲过了祖母的手,一声不吭地再次将自己关进屋里。我忽然想起,若是在好几年前,询一定会大声地反驳:“奶奶蛮坏,奶奶才是日本鬼子。”

是啊,祖母曾经是询生命里最亲的人。她抱着他长大,伴着他一起入睡,给他最温暖的呵护以及最没有隔阂的斥骂。

祖母,询。我几乎要忽略了这一次断裂。事实上,或许这才是事件最核心的部分。那个生生地断裂的鸿沟整整四年了啊。最亲最爱的祖母,由于询的弟弟在广州降生,就此匆匆地离开了询。那应该是询生命里的第二次断乳。第一次他尚且没有记忆,但第二次,却正好是询进入青春期的关键时刻。

祖父固然尽职尽责,只是那份与另一个人的亲近,询再也找不到了。

在心理学意义上,有一个词语叫作“代偿”。整个身心都投入于游戏中的询,多么像盲目地寻找代偿。他并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缺少了什么,只是不断地用虚幻的刺激拼命填入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过分代偿,结果某些方面畸形发展,破坏了人格的协调统一,反而加剧心理冲突,造成适应困难,人际关系不良。”

专业而冷静的阐释,却直指一个人的暗疾。如此犀利,如此叫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