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愿意看到菜市口,它容易使人想起一些萎缩的历史情节。“戊戌六君子”便是在这里上演了其生命的绝唱。

却终究绕不过菜市口。浏阳会馆与它比邻而坐,不过咫尺。凭吊谭嗣同,此二者,都是主角。

顶着骄阳,前往寻觅浏阳会馆,一口气冲进了烂缦胡同里。盯着一扇红漆木门兀自呆了半晌。清同治四年(1865年)二月十三日,谭嗣同在宣武门外的烂缦胡同出生。这条南北走向的胡同,地处菜市口十字路口西南角,曾经聚集着湖南会馆、汉中会馆、湘江会馆、东莞会馆、常熟会馆等,堪称“会馆胡同”。我觉得实在蹊跷,如何就直奔了这儿呢?阳光仿佛被巨大的镜子折射回来,生生地切割着眼睛。我走在密密的电线和网线交织的空间里,搜寻着老旧的建筑,希冀捕捉到一个奇男子留在烂缦胡同里的足迹。我一无所获。

北口,右转,看见又一扇红漆门上挂着“南半截胡同”字样,猜想浏阳会馆就在附近。据《京师坊巷志稿》和《顺天府志》记载,浏阳会馆位于库堆胡同,该胡同在北半截胡同和南半截胡同中间部位斜出,民国时期,库堆胡同并入北半截胡同。百年不长,变迁已是翻天覆地。

不远处的土坡上,一座落寞的四合院孤寂地俯瞰车流人流,红墙灰瓦,门墩上犹如布满斑斑血迹。周围的建筑已被拆除,唯有这座院落突兀地蹲在那儿,似乎痴心等待那位奇男子归来。

坡下树木蓬勃,坡上老建筑缄默。一个男子静坐于门前的竹椅上,任凭我走近那扇朱漆大门。我瞥见那门牌号:北半截胡同41号。一侧,一块“谭嗣同故居”的牌子陈旧不堪。灰色鱼鳞瓦上,野草摇曳。门敞开着,门洞上端上残留着木架构,颇似进入一口废弃的矿井。有谁还记得,1898年那些风云际会、云诡波谲的动荡日子,一位叫谭嗣同的浏阳人以此为栖身地,为变法而疾呼奔走,甚至不惜抛下头颅,渴望换来一个国家的强盛?我抚摸着粗糙的门,仿佛抚摸着历史老人的脸,一种疼痛烟雾一般弥散开来。

其实,浏阳会馆与谭家有着不解之缘。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与同乡见湖南会馆不敷使用,便就近购得官房一座,作为湖南会馆公产,不久命名“浏阳会馆”,谭继洵还兴致勃勃地题写了门匾。1874年,升迁为户部员外郎的谭继洵率全家入住会馆,谭嗣同在这里度过了三年左右的快乐时光,读书,戏蝶,抚琴,对弈。少年的心像一块肥沃的土地,滋长着自然科学的植物。终于,有一天,这些植物随着春风生机勃勃,并发出呐喊:“器既变,道安得独不变?”

已经无法想象一百多年前的情景。那时,会馆由前后两个相连的跨院和一个侧跨院组成,有房屋三十间,占地约八百平方米。而今,里面到处是低矮的平房,通道狭窄,令几棵树努力朝天空扯着脖子疯长。空调机发出低沉的嘶鸣声。我一怔,情不自禁想起那个高呼“君主不替民办事,可更换之”的奇男子,他的泣血哀号,怕是走不出菜市口。

偶遇居民,对方竟然目不斜视,对我的唐突波澜不惊。我猜想一定还有来自各地的凭吊者走进了这里。可供活动的空间实在有限。我打量着青砖砌成的墙面,张望那几乎与电线接吻的灰瓦,发呆,遐想,这是我此刻的生活状态。

寄身浏阳会馆的谭嗣同却没有我的闲情。他有太多的政务要处理,他有太多的疑难杂症要把脉,他有太多的理想要付诸行动。书、剑、琴,是谭嗣同的知音。他将自己的住处起名为“莽苍苍斋”,自书一对联道:“家无儋石,气雄万夫。”后来听从康有为之劝,改写成“视尔梦梦,天胡此醉;于时处处,人亦有言”。家国天下,是其终极理想,任何风雨也挡不住一只鸿鹄的飞翔。

仿佛,他依旧在窗边写着书信和诗文。仿佛,他依旧和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商讨国策民生,纵横天下,勾画蓝图。菜市口成为变法维新志士们的云集之地,他们渴望激活一个王朝的死水。以菜市口为中心,谭嗣同居住于其西南,康广仁、刘光第、杨锐居住于其东南,林旭居住于其西北,杨深秀居住于其东北,方圆不出一公里。这其中是否暗藏着某种谶言般的天机,已经不得而知。菜市口是出发地,也是终结地。生与死,不过咫尺间。

大杂院里的午时真寂静,有一种活在老北京的感觉。耳际偶尔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瞬间又恢复了安静。

变法失败后,谭嗣同拒绝出逃,安静地等候在浏阳会馆,等待死神来临。那么多理想,废科举、兴学校、开矿藏、修铁路、办工厂、改官制,瞬息之间化为乌有,这是怎样的一种绝望。谭嗣同怀抱着热血和理想,在朝阳升起时泰然入狱。

安静,需要定力,甚至牺牲。我触摸着斑驳的墙身,独自聆听一声声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