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卖房的事终究没有谈成,母亲嫌对方出的价太低了,我们的预期价几乎要高他两倍。母亲说那人不实诚。其实,我们的预期价格只不过是我们自己一厢情愿的感情价罢了。时代毕竟是不同了,那房子无论是结构布局还是外观造型都极为落后,地段又不好,院子倒是有,只是前院通不了车,后院呢,就一条窄小的胡同,畸形一般,总让人不太舒服。谁还会出高价买这样的房子呢?
可好像,还不仅仅是价钱的事。我们其实都还没有做好卖掉它的准备。
丈夫一直不主张卖,他说,叶落归根,房子在,根就在。人,不能忘本,不能断根。然后,丈夫说起了母亲百年以后的事。我们说的百年以后,是指一个人的后事。对一个在生的人说后事,自然是不太合适的,但时间总得往前走,有几人能活过百年?这样去说,就不难听了。丈夫说,妈百年以后,总还是要回去操办的。妈以后,总还是要和爸在一起的吧,再怎样,得在村里留个安身的地方。
我们那个村子,凡是村里老了人,都葬在一座山上,那是祖宗待的地方,也是祖宗传下来的。父亲自然也在那里安了身。丈夫的意思是,如果房子卖了,跟村里没了联系往来,母亲随了我们在城里,这百年以后怎么去办这后事呢?丈夫的意思,一是以后或许不好再往那里去了,二是也没有地方操办。我是有些忌讳的,也有些不以为然,便说他,怎么就扯到这事,想得也太远了吧。这身后的事再怎样能比得了身前的事?再说了,这和乡下断了根的,这住城里的,就不老人了?就不办后事了?丈夫便说,你们女人家,懂什么呢。
丈夫去年也在老家做了房子,方正气派的四层楼。当初,为做这房子,我挺有些意见。太折腾了。好不容易,从乡下都到了城里,事业家庭都稳固了,父母也都跟在身边住,为什么还要回乡下做房子?这日子才舒坦些,又要真金白银地往外抛。然而,丈夫特别坚持。房子做起来之后,最高兴的,是我的公公。他说话的声音一下子敞亮了起来,倒像从前他都是憋着嗓门说话似的。
我的公公曾经在壮年时离开这个村子,去邻市景德镇打拼,做了十多年的蔬菜批发生意。我记得,我和丈夫恋爱时,住在他们在景德镇市租的房子里,一个很有些年岁的房子,寒碜老迈的样子,总共六十平米的样子吧,三间房,隔音特别差。睡觉的时候,好像每个角落都窸窸窣窣地发出可疑的声响。我总是极难入睡,往往是,好像才刚睡着,又被公公起身咳嗽的声音惊醒。公公的动静极大,咳起嗽来一声连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急剧。我总是担心他会把胸腔咳出一个洞来。过一会,我又恍惚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霍霍的磨刀声。当然,那极有可能是我耳朵的臆想。隔壁的房子里,合租了一个乡下来的卖肉的屠夫,我偶尔看到他,四十来岁,默默地一个人,身上总是套着一件油腻腻的黑褐色皮围裙,脸膛像是那块皮围裙裁剪出来的,黑褐色,抹了猪油般光亮,倒给他整个人衬出一种生机。后来,公公几次辗转搬家,终是在一个半新的楼房里租下了整个一层。在那个城市,公公把夜里当成白天来用,却也只是把几个孩子拉扯大了,没有在城里谋得属于自己的一砖半瓦。到了老年,便也只有依附儿子了。依附儿子,是最理所当然的。他重新回到村子里,住上了村子里最醒目的大楼房,这个一辈子都没怎么伸展开手脚的男人,仿佛天地重新开阔了。逢年过节,他总是在楼房上挂灯笼,扯上彩旗,格外地招摇。有人路过,赞叹,这房子真气派,乡政府似的。他便总是对我们转述,一次又一次,说过又像忘了,下次又津津有味地说起,某个路过的人,说我们房子气派,跟乡政府似的。呵呵,乡政府。他拣着字眼,重复地强调着,回头来打量着自家楼房,像是第一次说起,也像是第一次打量。公公没事的时候,将手背在背后,像个退休老干部一样,悠悠地踱着步子走家串户,村里人聊起他现在的生活,都说,还是你有福气呀。公公便笑,都是儿子还争气罢了,像是很低调谦虚的口吻,却又是止不住的得意。
公公原在这个村里只留下半栋废墟似的瓦屋。一间没有做成器的房子。当年,也是拼着全力想做成,却终是不了了之。丈夫叫来挖土机,把那半栋房子推平。挖土机轰轰隆隆的,声势浩大,横冲直撞,顷刻便改写了历史。其实,村子的地很富余,完全可以重新在一块更好的平地上做房子,但丈夫说,还是在老地基上做吧,那是祖宗传下来的。
有了房子之后,我们会在周末的时候回乡下,像有些城里人那样,享受着田园周末。房子面向昌江,背靠青山,我们跟着太阳一同醒来,日子像河水一样发出原始的光泽,缓慢而悠长。丈夫说,以后我们老了,还是会回来住的,这里的天地,多敞亮。对于我们老了之后的生活,我并没有过多去想,然而,每一次回来,看着这里的天空与河水,总觉得无比心安。不管怎样,我像是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