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感觉出血了。”希在黑暗里说。
我睁开眼睛,突然变得无比清醒,从沙发上腾身坐起,按开灯,看见希穿着睡衣,手扶着肚子,站在客厅中央。我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间接近凌晨1点。
“我们马上去医院。”我说。
希换衣服,我拿起她早就准备好随时能提走的袋子,查看她的病历、医保卡、她近几次做的B超和其他检查结果是否都在里面。女儿在睡觉,呼吸平静。我们担心女儿醒来发现自己一人独自在家会害怕,我们让餐厅的灯亮着,将两人手机中的一部放在灯下的餐桌上。她已经八岁,会接打电话。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没人能说得准人的一生中会遇到什么意外情形,但是最起码,她可以打电话。我这样想。
街上空无一人,深夜的南方小城除了风,只剩暗黄的街灯。十字路口信号灯闪烁,偶尔有车辆穿过。“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握紧方向盘,把车速放缓。“还好。”希回答。她坐在后视镜照不到的地方,我看不见她的脸。
挂号,问诊,做B超,抽血,验血。深夜的医院不复白天的喧哗,一片安静。这是八月初,节气已近立秋,夜风中隐隐有一丝凉意。我和希坐在化验室外面的长凳上,看风吹动院子里那几棵香樟树,树叶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响。周围寂静无人,B超室的女医生被我们敲门叫醒,做完B超又关上门睡觉去了。化验室的女医生被我们叫醒,正在灯下操作仪器。“邓希。”女医生的声音在夜里突兀而尖锐。我闻声站起,从玻璃窗口接过化验单。女医生打出一个哈欠,从里面把灯关上。
胎盘前置。我不懂这类术语,只知道它的意思,危险。“大出血是最糟的情形。”几个月前,负责产检的老医生对希说,“也有人没事,有人年龄比你还大,从发现胎盘前置到孩子生下来,一点事没有,还是顺产,这个概率是存在的。”我明白,这个概率是存在的,就像大出血的概率也存在一样。我向来把灾难发生的概率分成百分之零和百分之百两种情形:灾难没发生,百分之零;发生了,百分之百。别的概率没意义。“只要不出血,就没事。”老医生说。“如果出血了呢?”我不知道我在问谁。
“出了血,就得保胎,胎儿还没足月,生下来很危险。”接诊的女医生一边填住院单,一边说。“谁更危险?大人还是孩子?”我问医生。“都危险,先住下来,看B超,羊水不够,胎盘遮住子宫口,不多,但存在危险,有可能大出血,一旦大出血,我们会按程序抢救。但是,任何事情都有意外,你们现在就要面对这种意外。你是家属?在这里签字。”
是各种风险告知,各种死亡的可能。死亡?一瞬间,我仿佛掉进了一个时间的深洞。我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东西,可我抓不住任何东西。“出意外的可能性有多大?”我听见自己在问。我同样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上帝,还是眼前的女医生?“这个我们不能确定。”女医生说,“你得签字,签字我们才能接收病人。”
希坐在诊室的长凳上,看着前方某处。她在想什么?35岁的年龄,踩着高龄产妇的下限,用一个母亲的执着希望再要一个孩子。“我们得让女儿有个伴,将来凡事有人商量,才不孤单。”她说。我承认,她是对的。就像我在这一刻,面对眼前的风险告知,没有人告诉我,签还是不签。我感到无限孤单。
希终于在病床上躺下来,药水一滴滴滴进她的身体里。我只能相信药水会起作用,会止住血。我握着希的另一只手,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他现在很安静。”希说。安静就好。我抬起头,看见窗外天色已经渐渐变亮,外面的街上响起车声。接下来我得回家,叫女儿起床,把她安置到朋友家里。“得找人去献血,”女医生说,“要预备1600毫升。”我对1600毫升没概念,也晕血,但得去做。我得打电话给希的姐姐,告诉她希的情况和各种可能的风险,得收拾好住院用品,做最坏的打算。风险一旦成为现实,那会是一连串的事,我不确定自己能否一一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