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味道不断涌来的时候,父亲开始筹备来年开春乃至夏天的种子、化肥、各类农药以及塑料薄膜。父亲当家处事的风格,和他的性情一样,大体上是平平稳稳,不会有什么起伏和波浪。父亲有信心、有能力掌控家里的十几亩责任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了打赢来年的春耕之战,他未雨绸缪,常常早于其他农户安排好必需的农用物资。家中日常开销,能省就省,能不用自然不列入计划,但备耕物资关系全局,再怎么拆借也要保证万无一失。父亲的稳妥和谨慎还表现在他记账的耐心上,某日开支多少,什么项目;借谁的多少钱,或者谁借了多少钱;给母亲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然后母亲找回了多少钱交给他手上;等等,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从账面上可以看出,家庭财政支与出,合情合理,安排得当。可以说,钱财方面,旁人打不了父亲的歪主意。父亲也从来没有想过不劳而获,一分一角,来自田地的产出,可谓分分角角都凝聚了父母的汗水。父亲当家主事的象征是那一串唯有他自己把控的钥匙。木楼上有个废弃的木桶,父亲要用钱的时候会用楼梯上到楼上,然后小心地打开木桶,然后打开木桶里面的油纸包裹。

父亲满意自己的处事周到,劳动的扎实,家庭日子的平稳。他还满意自己的文化知识,比如方圆十几里地的人都夸奖他的毛笔字写得漂亮,对联作得好,能创作诗词,还能帮人家写家信、申请报告什么的。父亲充分发挥自己的文化特长,家中物用全都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上了自家人的名字,以免邻里之间互相借用的时候发生不必要的错乱甚至纠纷。厨房物件如碗、钵、盆等,写的是母亲的名字,其他农用家具则是父亲的名字,包括扁担、谷箩以及蛇皮袋,都能找到父亲的名字。父亲时常私下里跟我们交流说,别的门类不敢夸口,单就语文方面,现在的许多高中生真没学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拿不出像样子的字,也写不出有水平的文章或者对联。父亲的意思并没有几多的虚浮。父亲的性情总体上偏宁静,但在“合口味人”的面前,言语方面还是容易流露出对文化的理解与挚爱。

父亲当然丝毫没有要靠文化吃饭的念头,家中的田地才是他的主战场,春播秋收,起早摸黑,他乐此不疲。文化方面,父亲认为即使当一名民办教师,他也必将是一名出色的教师,而不像大队里大多数民办老师主要靠其父亲在大队当干部而谋到的岗位,或者靠着拉关系而从事了教学职业。父亲当然是小范围地泄泄愤而已,他否定不了别人,也无法改变自己。他说,他知道自己是个老实人,许多事情装不来、做不出,没办法的事,一人一性。

我在上学的时候父亲倒是希望能改变我,一大堆儿女当中,父亲认为我还是比较有读书方面的灵性的。他用“头悬梁锥刺股”来激励我的斗志,又说,考取了大学将来穿袜子、皮鞋,考不取呢,打赤脚下田,道理很简单。问题是我的数学思维与道理一样简单。我打赤脚下田以后,父亲迅速调整方向,说,有了田地就会拥有一切。

父亲的文化知识和书法,主要来自部队,他在部队待了八年。因为接二连三的各种运动,本村的干部写信去部队举报父亲母亲的成分有问题。父亲八岁的时候死了父亲,他的贫困的小脚母亲居然成分不好。父亲因此几个夜里睡不踏实,从此落下了胃病。落下了胃病的父亲不久就因为成分问题而被退回到村子里务农。他希望文化知识能够拯救自己,他希望被人发现并派上合适的用场。那些个年月在乡村,文化是件紧缺品,父亲在不断的运动打击中,自身的文化也断断续续得到过启用:他当过小学教师,在公社负责过材料的采写,也进过公社的农具社做会计,起起落落,但贫穷一直相随,最后他像一名突围的战士,弹尽粮绝,精疲力尽,终究无法迈出上兰村这块天与地。父亲不得不向生活缴械投降,扑下身子与田地为伍。他不认为自己不够努力,只是时代的厄运四面包抄打击,令他无法招架。父亲作田,干一行专一行,他认为,梦想破碎,日子还得向前推进。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家里很快走出了饥饿的阴影。父亲当上了田地的主人,像久旱的土地迎来喜雨,顿时滋润开来,他有一种透彻骨子里的扬眉吐气。

父亲曾经的梦想和心中的号角,早已被现实悄悄地掩埋在村子里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山旮旯。他似乎冲出了人生的包围圈,眼界开阔,阳光灿烂,他相信在他的带领下,以手中的责任田为战场,我们的家庭一定会取得一个又一个伟大的胜利。父亲很有把握地告诉我,只要手里有田,大家劲往一处使,我想要的手表会有的,想要的新棉袄会有的,就连老婆也会有的。我说,交了农业税,交了村提留,交了乡统筹,扣了农资成本,一年到头还剩下什么?父亲很奇怪我的不切实际不以田为根本的危险的念头,说,口粮不愁了吧?还总能买一些余粮吧?自古以来,莫不以田地为主心骨,谁抓到了田地,谁就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任凭谁飞得多高,都不敢丢掉手中的田地。我们的乡党委书记作威不?他家里也不敢放弃责任田!我说,想办法在种好田地的同时做点生意或者开个什么店面?拥有了田地的父亲像怀抱一块霞光闪闪的金砖,对我的非分之想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