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不”基础上的中道观
印度中观学派的旨趣是要在“般若扫相”的基础上揭示出“中道实相”的道理。中道观是其根本理论,而“八不”则是龙树最重要的著作《中论》中最为著名的“颂”,是理解“中道”的重要思维方法。为什么“八不”和“中道”对于中观学派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呢?这要联系印度佛教缘起理论的发展过程来考察。释迦牟尼提出业感缘起说以后,缘起主要局限在人生现象范围内。随着部派佛学的兴起,对法的分析有必要从人生现象扩展到宇宙万事万物。于是先后产生两种对立的看法:一种是有部说,将法之体视为实有;另一种说法(从大众系到大乘佛教)是万法自性空。这两种偏执的见解不仅混淆了佛教缘起理论的真义,甚至引起修行观上的混乱。龙树著《中论》主要是针对这两种错误看法的,其论证的方法主要是奠基在“八不”基础上的“中道”观。
“八不”出于《中论·观因缘品》:“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 (40) 龙树用“八不”概括一切虚妄见解。据吕澂先生研究,这八种否定都是有所为而发,其中八种错误见解分别指部派佛学(生)、外道(灭)、婆罗门(常)、顺世论(断)、数论(一)、胜论(异)、自在天观念(来)、梵我观念(去)。 (41) 龙树认为这八种见解都属“戏论”。“中道”是印度中观学派的思想宗旨,其最著名的表述是《中论·观四谛品》中的“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 (42) 。这可以说是《中论》的文眼所在。对于这个“中道”的定义,此颂文后青目释为:“众缘具足和合而物生,是物属众因缘故无自性。无自性故空,空亦复空。但为引导众生故,以假名说。离有无二边,故名为中道。”④龙树中道观来自《宝积经》下列文句:“若说有边则无有中,若说有中则无有边,所言中者,非有非无。” (43) 这句话是针对《般若经》中的空观而言。因为如果执着于空,在大乘看来就是“恶取空”,所以为了补正那种对《般若经》空的错误理解,《宝积经》才说空,目的是要佛教徒离开“有边”,真正做到认识上的“非有非无”。《宝积经》的“中道”是侧重“有无”而立,龙树则将其上升到方法论的地步,当做根本性的批判武器。
“八不”和“中道”有紧密的关联,印度中观学派如此,三论宗自然也将其提升到非常重要的地位。吉藏在《中观论疏》中表示“八不”为“众经大意、此论宗旨” (44) ,又在《大乘玄论》中表示其“竖贯众经,横通诸论” (45) ,且认为其为“正观之旨归、方等之心骨,定佛法之偏正、示得失之根原,迷之即八万法藏冥若夜游,悟之即十二部经如对白日”③。在吉藏看来,“八不”是理解中观学派二谛、缘起、中道、毕竟空、实相的根本途径,自然应大加演述。 (46) “八不言约义丰,意深理远,总摄一切大乘经论甚深秘密义。” (47) “八不”反映了哪些佛教经典的甚深秘密义呢?特列下表:
续表
吉藏进而指明,三论宗对“八不”的重视并非自己独创,而是渊源自其师法朗,“自摄岭兴皇随经傍论破病显道,释此八不变文易体方言甚多” (48) 。并引法朗之言:
师云:标此八不,摄一切大小内外有所得人,心之所行口之所说皆堕在八事中。今破此八事,即破一切大小内外有所得人,故明八不。所以然者,一切有所得人,生心动念,即是生;欲灭烦恼,即是灭。谓己身无常为断,有常住可求为常。真谛无相为一,世谛万像不同为异。从无明流来为来,返本还原出去为出。裁起一念心,即具此八种颠倒。今一一历心,观此无从,令一切有所得心,毕竟清净,故云不生不灭乃至不来不出也。师常多作此意,所以然者,为三论未出之前,若毗昙、成实有所得大乘,及禅师律师行道苦节。如此之人皆是有所得生灭断常,障中道正观。既障中道正观,亦障假名因缘无方大用。故一向破洗,令毕竟无,遗即悟实相。既悟实相之体,即解假名因缘无方大用也。 (49)
这里的意思是说,中观学派之所以独树“八不”,目的是消除那些执着于“有法”的部分佛教派别(即后文所言毗昙、成实及有所得大乘)的错误见解,这些“有所得人”无时不处在对于“生”(生心动念)、“灭”(欲灭烦恼)、“断”(谓己身无常)、“常”(有常住可求)、“一”(谓真谛无相)、“异”(万像不同)、“来”(无明流来)、“去”(返本还原)等佛教概念的执着念想中,自然违反了般若性空的精神。因为在中观学派看来,空不仅针对“一般”的事物,更针对语言文字所凝结的静态的“名言”,所以要使他们明白“有所得”的诸佛教名相自身亦属“假名因缘”,在到达对“中道实相”的正确认识过程中亦须将其“破洗”无遗。
吉藏自然继承了其师法朗的见解,他曾言:“欲洗净一切有所得心。有得之徒无不堕此八计中,如小乘人言,谓有解之可生惑之可灭,乃至众生从无明流来,反本还源故去。今八不横破八迷,竖穷五句,以求彼生灭不得故。” (50) 同样提到了“八不”乃是针对“有得之徒”而破斥,要洗净他们的“有所得心”。问题是,为何中观学派和吉藏将错误的见解列举为“八”?吉藏解释道:“问众计非一何故止列八计?答:有五义。一者,虽有九十六种略说八计,如部虽有二十略明五部;二者,此八计是众计中大,列大则小可知;三者,八计之中前二计人,后六执法,举法人则总摄一切;四者,前计二天所说,后六计人所说,人天该罗众异;五者,八计之中七为有因,一为无因。有因无因具摄收万执。” (51)
法朗在此并没有详细列举“有所得人”的成分,吉藏在《中观论疏》中则一一着实:“僧佉计因中有果故生,即是常义。……卫世师执因中无果,故名为断。……内萨婆多明三世有,即是本果性在未来,从未来至现在,从现在谢过去,三世常有,故名为常。僧祇部二世无义,以本无今有,已有还无,故是断灭。” (52)
《中论·观四谛品》云:“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 (53) 这段话,再结合青目释文,一般被称为“三是偈”。对于“三是偈”,有两种理解途径:其一,侧重于从“理境”的角度来理解无(空)、假名和中道,在这种理解方式下,无(空)和假名都是用来诠解“法”的本质,无说的是法无自性,假名说的是“法”因缘而有,因此对待万法的认识,要看到这两个方面。其二,侧重于认识角度的理解。理解“三是偈”,最为关键的是对“假名”的理解。因为龙树在说这段话的时候,目的在于批判部派佛教(尤其是说一切有部)将佛教的名相概念执着为实体,不承认其为假名的做法。龙树认为,因缘所生法本无自性,因此是“空”。但是“空”本身也仅仅是语言文字的施设而已,同样也是“假名”,因此也不能执着于“空”。 (54)
“三是偈”在中国佛学思想史上意义非凡,它不仅为天台宗所关注,它所宗趣的“中道”也是三论宗的主旨。在吉藏看来,“中道”又可转化为观行的方法,亦名“中观”。那么,什么是“中道”或“中观”呢?《净名玄论》中有如下言语:“不动真际建立诸法,虽曰真际,宛然诸法,以真际宛然诸法故。不滞于无,诸法宛然实相,即不累于有,不累于有故不常。不滞于无故非断,即中道也。” (55) 在吉藏看来,中道是超越有无、常断的“真际”,是在“八不”基础上显现出来的真理。中道与中观有紧密的联系,关于“中观”,吉藏说:“不累于有故常著冰消,不滞于无故断无见灭,寂此诸边故名中观。” (56) 由此看来,“中道”是侧重于“实相”,“中观”是侧重于“认识”,前者为“境”,后者为“智”,吉藏说:“故境称于智,智称于境,境名智境,智名境智也。”④
理解吉藏的中道观,首先要理解何谓“中”。在吉藏看来,“中”可以从名、理、互相、无方四个视角来理解:
一依名释义,二就理教释义,三就互相释义,四无方释义也。依名释义者,中以实为义,中以正为义。……理教释义者,中以不中为义,所以然者,诸法实相非中非不中,无名相法为众生故强名相说。欲令因此名以悟无名,是故说中为显不中。……互相释义者,中以偏为义,偏以中为义。所以然者,中偏是因缘之义,故说偏令悟中,说中令识偏。……四无方释义者,中以色为义,中以心为义。 (57)
可以看出,从名的角度看,中是实、正的意思,中可以反映出实相和远离偏执;从理的角度看,中蕴含着不中,因为诸法实相非中非不中,故说中是为了显不中,从对立的角度明白“强名相说”的道理;从互相的角度审视,中和偏对立,二者却互为因缘,说中是为了认识偏,说偏则是为了认识中,正如同说俗谛是为了认识真谛,说真谛是为了认识俗谛一样;从无方的角度审视,把中解释为色、心甚至一切诸法,是为了明白中贯穿于一切法,一切法里亦含具中,即“一中解无量。无量中解一。故一法得以一切法为义,一切法得以一法为义” (58) 。
吉藏提出了三种中道观,这是在批判继承成实师、三论宗止观僧诠基础上提出来的,后二者也盛谈三种中道。现将其内容列表如下:
吉藏对成实师三种中道做出了反驳:(1) 成实师所谓的世谛中道不出三假,因三假明中道。三假即因成假(有为法是因缘所成,不一不异,故假)、相续假(众生心识念念相续无有实体,不常不断,故假)、相待假(一切对待之法本无实体,不真不虚,故假)。吉藏认为,成实师的“世谛中道”虽然也论及了不一不异、不常不断、不生不灭(不真不虚),却是分别指实谈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道。(2) 成实师所说“真谛中道”含义为:“真不生不灭、无相无名,所以寄名名真,无而非无,有而非有,寄名名中道也。”成实师认为“真”是不生不灭、非有非无、既有既无。吉藏反驳道:“若言真无名寄名名真为中者,有能寄有所寄,以不。若有所寄即有所名物,若无所寄非能非所者,则无真理,则同邪见也。”(3) 成实师所言“二谛合明中道”含义为:“如俗谛言有,有非实有,真谛名无,无非定无,非有非无名为两合中道也。”吉藏反驳道:“既言两舍,何名中道。又非无则是有世谛,非有只是真谛无,两名两处,两名两处不同,何得名中道耶。” (59)
关于僧诠三种中道,吉藏介绍道:
今大乘无所得义,约‘八不’明三种中道,言方新旧不同,而意无异趣也。山中师对寂正作之:语待不语、不语待语,语、不语并是相待假名,故假语不名语,假不语不名不语,不名不语不为无,不名语不为有,即是不有不无世谛中道。但相待假故,可有,说生。可无,说灭。故以生灭合为世谛也。真谛亦然,假不语不名不语,假非不语不名非不语,不名非不语,不为非不无,不名不语,不为非不有,则是非不有非不无真谛中道也。相待假故,可有说不灭,可无说不生,即是不生不灭故合为真谛也。二谛合明中道者,假语不名语,假不语不名不语,非语非不语,即是非有非不有非无非不无二谛合明中道也,生灭不生灭合明,类此可寻也。 (60)
吉藏认为,僧诠认识到名相概念都只是假名施设,无论是“语”还是“不语”都具有自反的性质,因此既非有亦非无,但是因为相待而假的缘故,所以可说生灭合为世谛中道;真谛中道也是如此,所以说不生不灭合真谛中道;上面两个方面综合起来考察,就是“非语非不语”,就是生灭不生灭合二谛合明中道。可见,僧诠主要是针对名相概念的语言学辨析角度来论证三种中道的。
吉藏随即提出自己的三种中道观。关于“不生不灭世谛中道”,吉藏说道:
今明必须对他故起,他有有可有,则有生可生,有灭可灭。有生可生,生是定生。有灭可灭,灭是定灭。生是定生,生在灭外。灭是定灭,灭在生外。生在灭外,生不待灭。灭在生外,灭不待生。生不待灭,生则独存。灭不待生,灭则孤立。如斯生灭,皆是自性,非因缘义宗也。今则不尔。无有可有,以空故有,无生可生,亦无灭可灭,但以世谛故,假名说生灭,假生生非定生,假灭灭非定灭。生非定生灭外无生,灭非定灭生外无灭。灭外无生由灭故生,生外无灭由生故灭。由灭故生,生不独存。由生故灭,灭不孤立。此之生灭,皆是因缘假名,因缘生生而不起,所以不生。因缘灭灭而不失,所以不灭。故不生不灭名为世谛中道也。 (61)
在此处,吉藏是从生灭角度来谈论“不生不灭名为世谛中道”的。在他看来,生灭问题上的错误看法是执着于有,遂执着于定生、定灭,生灭不具有因缘关系,灭不待生、生不待灭。生灭都具有自性。这里所批评的是成实师的说法。吉藏随即提出自己的批驳,无和有本性皆为空,所以只是假说生灭有无,它们都是因缘而起、因缘而灭,因缘而生,却生而不起,因缘而灭,却灭而不失,所以名“不生不灭世谛中道”。
关于“非不生非不灭真谛中道”,吉藏说道:
次明,对世谛有生灭故,名真谛不生不灭。所以空有为世谛,假生假灭。有空为真谛,假不生假不灭。此不生不灭,非自不生不灭,待世谛假生灭,明真谛假不生灭,世谛假生灭,既非生灭。真谛假不生灭,亦非不生灭,故非不生非不灭为真谛中道也。②
阐明了世谛生灭的道理,却要防止人们执着于生灭,所以还要接着讲不生不灭。而真谛的不生不灭,也不是确实存在的不生不灭,不过是为了防止人们的执着而施设的名相而已。所以要远离不生不灭二边,因此要提出“非不生非不灭真谛中道”。
关于第三个“非生灭非不生灭二谛合中道”,吉藏说道:
次明二谛合中道者,有为世谛有生有灭,空为真谛不生不灭。此不生灭,即是生灭不生灭。此生灭,即是不生灭生灭。不生灭生灭,是则非生灭。生灭不生灭,是即非不生灭。故非生灭非不生灭是二谛合明中道也。 (62)
这第三种中道是看到了生、灭、不生、不灭之间的自反性质,它综合了不生不灭世谛中道、非不生非不灭真谛中道两方面的内涵。
上述三种中道仅就生、灭二义而言,吉藏说道:“生灭既尔,余句应例可解也。”②中道观可以运用到所有对佛法的分析上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