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有无”
《玄珠录》是本典型的融通释老之作,书中运用佛教不一不二、离四句绝百非的中观思想对《老子》所讲的“有无”加以新的诠释,从而显示道体的空寂实相。佛教中道缘起理论所要否定的种种对立的两个极端之一就是“有无”,通过否定有无,以“中”的真谛指明万物缘起,并落实“中道实相”。僧肇《不真空论》引《中论》说:“诸法不有不无者,第一真谛也。” (14) 王玄览对“有无”的论述,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玄珠录》卷下说:“若因有,始名无,有即在无内。有若在无内,有即自妨无,其无无由名。有若在无外,有即无由名。若无由得名有,无由亦名无。有无一时俱有,既相违,同处则不可。”这是说,如果“无”因“有”才得名,“有”应当在“无”之内,“有”如果包含在“无”之中,则妨碍“无”的成立,“无”因此不能得名。假定“有”在“无”之外,则“有”又无从得名。“有”既不能成立,那么“无”也不能称之为“无”。有与无同时存在,既然相互矛盾,那么其“同处”是不可能的。这表明,虽有而非有,虽无而非无。显然,老子那种“有无相生”的对立统一思想在这里没有得到承认,王玄览所发挥的是非有非无的中道观,既不承认“有”的成立,也不承认“无”的存在。与老子肯定“有无相生”的思维方式相反,他运用的是否定式思维,要否定“有无”。
既然否定有无,也就毫不奇怪他劝人们:“勿举心向有,勿举心向无,勿举心向有无,勿举心向无有。”(《玄珠录》卷下)这里的“有无”“无有”是《庄子》中的概念。《庄子·齐物论》说:“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从时间上推,庄子对“有无”持一种怀疑态度。《庄子·庚桑楚》说:“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 (15) 无有。圣人藏乎是。”肯定了万物出于“无有”。王玄览的态度是对“有无”“无有”都要加以否定,这是因为他吸取了佛教中观学说,要人不偏不倚,非无非有。
王玄览又把“有无”这对范畴与“生灭”“常断”等联系起来讨论,说:“天下无穷法,莫过有与无。一切有无中,不过生与灭。一切众生中,不过常与断。”(《玄珠录》卷上)“生灭”“常断”是《中论》“八不缘起”的前两对范畴,龙树认为从因果关系出发论“有无”能推出“生灭”“常断”等八个方面,但对此不能执着,尤其不能执着生灭,因为只有首先否定生灭进而否定常断等,才能显示“缘起性空”。王玄览从“有无”推论:“一切有无中,不过生与灭。”这与龙树的思维进程、论证方式都一致,只不过他是要通过否定“有无”来显示道体的空寂。
王玄览还借用《中论》的四句范式论说有与无:“有法,无法(相因而生),有无法(和合而成),非有法非无法(反之而名),非有无法(反合而名)。正性处之,实无所有(内外俱空而法非无)。无时无有,有无法从何名?有时无无,有有法从何生?二法不同处,云何和合成?若有有无法,可许非有非无成。有无既也破,非有非无破。二法既也破,云何和合名?出诸名相,而入真空,真空亦空,而非无也。”(《玄珠录》卷下)佛教《中论》对“有无”作否定的四句公式为: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这是种正—反—合—离的思维进程。将这一公式带入上引王玄览所讲的那段话就是:有法—无法—有无法—非有非无法(或非有无法)。正命题是有法,反命题是无法,合命题是有无法(即“和合而成”),而“二法既也破,云何和合名”即是对合命题的否定,通过对和合有无的否定来证明离二边的非有非无法。由此可知王玄览论证“有无”所运作的正是中观的四句否定式,而最终的落脚点则在于“真空亦空”,一种彻底的“空”。
为此,他又将“空”与“有无”联系起来进行讨论:“言空之时若有有,有不名空;言空之时若无有,有无空亦无,云何得名空?言有亦如此。有无是相因,有有则有无(有分别空);有无是相违,无时无有有,有无无亦无(无分别空)。前后是相随,前言有分别,后说无分别。在无分别时,有分别已谢,是则前谢后亦谢(真实空)。有无相因生,有有无亦有,无有有亦有,此名横相因。各于有无中,是有是非有,是无是非无,此是竖相因。已上三法为三事,三事有分别,离此三事即是空,空即无分别。”(《玄珠录》卷下)就是说,在讨论“空”的时候,对“有”“无”和“有无相因生”这“三事”做出肯定,那就不能了证“空”的道理;只有否定了这三者,也就是“离此三事”,才谈得上是“空”。有与无互为因缘又互相矛盾,既表现为历时性又表现为共时性,即王玄览所说:“即有始有无,此是前后之有无;即有是于无,此是同时之有无。”(《玄珠录》卷下)当有无表现为历时性时,否定了前者随即也就否定了后者,即“前谢后亦谢”,这叫“真实空”。当有无表现为共时性时,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有无没有分别。王玄览把有无相因而成称为“横相因”,把亦有亦无、亦无亦有的状况称为“竖相因”,这都还是对有无的肯定,都还“有分别”,说不上是“空”,只有否定它们才可以进入“无分别”的“空”之境界,因为空相无分别。说到底还是“非有非无”,以落实到最高本体“空”。可见,他对有无的否证,进一步证明了他的道体空寂论。
所以,“有无”与“道”也是相连的,参破“有无”关系到能否得道的大事。他说:“不一亦不二,能一亦能二;是有亦是无,无无亦无有。以其是有故,将有以历之;以其是无故,将无以历之。弃无而入道,将有以历之;弃有而出世[按:此处似脱漏‘将无以历之’一句]。世法既生灭,弃世而入道。道性无生灭,今古现无穷。故云:廓然众垢净,洞然至太清。世界非常宅,玄都是旧京。”(《玄珠录》卷上)否定了“有无”,出世入道,而“道性无生灭”,永恒无穷,入道也就获得永恒,进入最纯净最空洞的太清仙境,只有这里才是“常宅”。他又以“丝”的音性有无来说明怎样才能“得长存”。《玄珠录》卷上说:“明知一丝之中,有有亦有无,其中之性,非有亦非无。若欲破于有,丝中音性非是有;若又破于无,丝中音性非是无。以非有无故,破之不可得,所以得常存。”这是比喻,表面上讲的是否定音性的“有无”,故音性“得常存”,实质上是讲人的生命之有与无(即存在与不存在)应当破掉,看破了生灭,也就获得“常存”,生命问题获得圆满解决。
总之,王玄览论“有无”首先从本体论高度证明道体本空,认为只有否定“有无”即“非有非无”才能了证这种彻底的“空”。了证道体之空,是要人认知世法有生灭,劝人弃世入道,秉具无生灭的“道性”,由此“得长存”。所以王玄览论“有无”最终还是落实到人生论,落实到对人的生命的终极关怀。
王玄览的“非有非无”观受僧肇的影响很大,试引僧肇的几段话做个比较即可知。僧肇《答刘遗民书》说:“不有不无,其神乃虚。……有无既废,则心无影响。”“真般若者,非有非无,无起无灭,不可说示于人。何则?言其非有者,言其非是有,非谓是非有。言其非无者,言其非是无,非谓是非无。非有非非有,非无非非无。” (16) 又其《不真空论》讲:“非有非无者,信真谛之谈也。故《道行》云:心亦不有亦不无。《中观》云: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万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有其所以不有,故虽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无,故虽无而非无。虽无而非无,无者不绝虚;虽有而非有,有者非真有。” (17) 比较王玄览对有无的论述,可以说二者不仅得出的结论一致,而且在论证方式、运思进程上也大致相同。只不过僧肇的非有非无“真般若”在王玄览这里转换为非有非无的“真道”。和成玄英一样,王玄览的有无论深受僧肇之说的影响,是佛教中观学的产物。不同于僧肇者,王玄览更将此有无论引入其修道论、人生论,将有无与人的存在问题紧密联系起来,而僧肇的有无论则着眼于从认识论角度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