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宗的“二谛”说
在佛教哲学里,“谛”指真实不虚之理,“二谛”指“真谛”和“俗谛”。真谛又名为胜义谛、第一义谛,俗谛又名为世俗谛、世谛。三论宗和吉藏对“二谛”分外看重,誉之为“言教之通诠,相待之假称,虚寂之妙实,穷中道之极号” (63) 。在论《中论》旨归时,吉藏说:“《中论》以二谛为宗,所以用二谛为宗者,二谛是佛法根本。如来自行、化他皆由二谛。” (64) “自行”“化他”是指菩萨道的自利利他精神。就“自行”而言,以二谛为根本,是说“二谛能生佛”,其中世俗谛能生“权智”(亦名方便智),“真谛”能生“实智”,以此二谛是“佛母”,使如来“自得圆满”。就“化他”而言,如来常依二谛说法,如《中论》所言。由此,二谛不仅是“佛”的根本,也是“众生”的根本。
“二谛”在印度佛学中依流派和文本差异有不同的内涵,自《阿含经》、部派佛教至大乘佛教文献中均谈论到“二谛”。中观学派提出自己的真俗二谛观,其经典文献正是《中论·观四谛品》:“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人不能知,分别于二谛,则于深佛法,不知真实义。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不得第一义,则不得涅槃。” (65) 在此,“谛”义为“不变真理”。龙树用“二谛”来调和其思想中“究竟真理”和“世俗真理”之间的对立。因为就中观学的立场,“知一切法皆空、无生”(青目释),所有事物都是无自性、毕竟空。上述都是中观学派的一般理解。而在龙树之后,诃梨跋摩著《成实论》,对“二谛”有了进一步的解释。他首先遵循一般说法,认为世谛言“有”“常”“不空”,第一义谛言“无”“断”“空”。更为重要的是,《成实论》说“二谛”的目的在于灭三心(假名心、法心、空心),所以提出了“二重二谛”的观点。第一重二谛是“假实二谛”:“佛说二谛真谛俗谛。真谛谓色等法及泥洹,俗谛谓但假名无有自体,如色等因缘成瓶,五阴因缘成人。” (66) 在“假实二谛”的视角下,《成实论》认为色、香、味、触、心、无表色、涅槃这七种法是“有”,这等同于有部的小乘观点。但是《成实论》又提出“我法二空”的类似于般若中观学“真妄二谛”的观点:“五阴实无以世谛故有,所以者何?佛说诸行尽皆如幻如化,以世谛故有,非实有也。又经中说第一义空,此义以第一义谛故空,非世谛故空。第一义者,所谓色空无所有,乃至识空无所有。是故若人观色等法空,是名见第一义空。问曰:若五阴以世谛故有,何故说色等法是真谛耶。答曰:为众生故说,有人于五阴中生真实想,为是故说五阴以第一义故空。” (67) 在此,面对他人的质疑,《成实论》又宣说色、香、味、触、心、无表色、涅槃等法为“空”。这又改变了自己的立场。因此在“二谛”问题上,《成实论》表现出游移的态度,最终陷入自相矛盾。 (68) 此外,该论认为俗谛、真谛的区别是说法先后问题:“世间众生受用世谛……诸佛贤圣欲令世间离假名,故以世谛说……先知分别诸法,然后当知泥洹。行者先知诸法是假名有是真实有,然后能证灭谛。”④肯定世谛在修证上的意义,是《成实论》的一大贡献,但是认为世谛乃至布施持戒是佛法的根本,这就违反了大乘中观学派的理论彻底的精神了。之所以在此重点介绍《中论》和《成实论》的“二谛”观点,是因为这两个文本中的“二谛”观是南北朝佛教二谛争论的文献依据,吉藏也是依据《中论》而反对《成实论》及成实师的“二谛”说的。
由于《成实论》在大小承经论中性质的模糊,更由于其对于“二谛”解说的模棱两可的态度,在《成实论》最为流行的齐梁时期,佛学义僧及崇佛居士对“二谛”的理解斑驳,歧义并出。昭明太子萧统在《令旨解二谛义》中就承认“二谛理实深玄,自非虚怀,无以通其弘远”。在这篇《令旨解二谛义》中,有22人表达了自己对“二谛”的看法,但他们在很多问题上并无一致观点。 (69)
在批评南北朝诸种关于“二谛”的理解基础上,吉藏提出了自己关于“二谛”的独特理解。他首先肯认“二谛”在佛学思想中的基础性地位,引其师法朗言道:“此四论虽复名部不同,统其大归,并为申乎二谛显不二之道。若了于二谛,四论则焕然可领。若于二谛不了,四论则便不明。为是因缘,须识二谛也。若解二谛,非但四论可明,亦众经皆了。” (70) 吉藏的“二谛”思想继承了其师法朗的教诲,不过法朗说“二谛”,多依《大品般若》和《中论》,吉藏则主要依据《中论》的观点加以解说。
关于吉藏《二谛章》的理论构架,兹引周叔迦撰《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二谛章》以见其大要:
此章凡有七段:第一明二谛大意,第二释二谛名,第三明二谛相即义,第四明二谛体,第五明二谛绝名,第六明二谛摄法义,第七明二谛同异义。考藏公所著《大乘玄论》中亦有二谛义,文字与此章有相同处而较略,亦有此章所未及者;考其文句,当作在此章之先。又《大乘玄论》教迹门,初述兴皇大师讲《中论》形势不同,略有十条。其三云:先盛解二谛竟,即释论文,明佛说二谛以表正道。今论以二谛为宗,推功有在也。藏公传称讲三论一百余遍,是故此章应是藏公讲《中论》时,所述以为悬谈者也。明大意中,依《中论》说谓诸佛依二谛为圣凡说空有法,及其得失利益。立三种二谛,第一有为世谛、无为真谛;第二有无二为世谛、非有非无为真谛;第三二与不二为世谛、非二非不二为真谛。释名中,明二种二谛,(一)教二谛,(二)于二谛,以随名释、因缘释、显道释、无方释四种解之。明相即中,引《涅槃》、《大品》、《净名》三经,明二谛相即义,并破诸家之解。明体中,略破三家,谓二谛一体异体及中道为体义,而正以非真非俗为二谛体。明绝名中,有四句例。明摄法中,破开善摄法尽,庄严摄法不尽义,谓是方便之说,不可执也。明同异中,先约《涅槃》、《大品》明同异,次明诸家释同异。实相理教,最为难明,文字般若,此章为极矣。 (71)
吉藏《二谛章》和《大乘玄论》中有很多内容是批驳南北朝各种二谛义观点的,文繁不述。考吉藏所立“二谛”义,最重要的观点有两个:其一是分“二谛”为“于谛”和“教谛”两种,其二是提出“四重二谛”说的佛学理论。
首先来看“于谛”和“教谛”的内涵。“于谛”和“教谛”这两个概念是吉藏归纳龙树和青目的观点得来的,是吉藏独有的概念。在上文所引《中论·观四谛品》中,龙树颂文为:“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人不能知,分别于二谛,则于深佛法,不知真实义。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不得第一义,则不得涅槃。”青目的释文为:“世俗谛者,一切法性空,而世间颠倒,故生虚妄法,于世间是实;诸贤圣真知颠倒性,故知一切法皆空无生,于圣人是第一义谛,名为实。” (72) 本来青目释文中并没有提出“于谛”的意图,其所言的“于”是“对于”或“视”的含义。“于谛”这个概念是吉藏通过细读青目文意引申出来的。按照吉藏的理解方式,青目释文应翻译为:世间众人以万法为实有,不了解诸法性空的道理,反认为诸法实有,这就是俗谛;理解大乘空观的“圣人”则不然,他们体会到诸法性空的道理,这种性空对于“圣人”而言亦是真实的,所以称之为“真谛”。合二者而言,就存在两种“真实”,这两种真实,就是“于谛”。所谓于谛,简单来说,就是于众生为“真实”,于“圣人”亦为“真实”。佛陀为众生说法之时,要依靠这两种真实来进行:“云何是二于谛……答所依即是二于谛。以于凡圣皆是实,故称二于谛。亦是于二谛谓色未曾空有,于二解是实,故云二于谛。” (73)
何谓“教谛”?它和“于谛”之间是什么关系?吉藏又言:“答谛有二种:一于谛二教谛。于谛者,色等未曾有无,而于凡是有名俗谛,约圣是空名真谛。于凡是有名俗谛故,万法不失。于圣是空名真谛故,有佛无佛性相常住。教谛者,诸佛菩萨了色未曾有无,为化众生故说有无,为二谛教,欲令因此有无悟不有无故,有无是教。” (74) 吉藏认为于谛是所依,教谛是能依。“能依即是教谛,佛依此二谛为物说法,皆是诚谛之言,故称为实也。”③可见,“教谛”乃是“佛”为了更好地教化众生而设,虽然他已知“色未曾有无”的道理,还是必须依据众生知“有无”的实际情况,使之最终悟得“未曾有无”。“教谛”是一种权假方便。
在吉藏看来,不仅“教谛”是一种权假方便,甚至“二谛”说本质上也是一种教法,即:二谛是教,不关理境。二谛不是“客观”之“境”,不是佛教修行中所观察、理解和领悟的对象,也不是“常住不变”的“实有”之“理”。二谛只是佛教为了使众生解脱而设立的方便说辞。“真俗二谛是诸佛教门,譬若众流皆归大海,凡欲悟入,莫不因此教门。” (75) “二谛教门只是众生病药,既无有病则无有药。且又汝信二谛教门,欲表诸法是有,欲表诸法非有。汝既信二谛教门,有表不有,无表不无。显诸法无所有,即是显诸法无所立,那闻二谛教门即合有立也。故知非但论主无立,佛亦无立。次更明非但无立,亦复无破。人以复疑,佛与论主破众生病,那得无破。今问:汝言破,何所破?破只是破执耳,有执故名破,执无故无破。论主既无执,故论主无破也。” (76)
吉藏立“四重二谛”说,其前三重二谛系“山门相承”,很大程度上是其师法朗的观点,最后一重是他自己的独创。在《二谛章》中,吉藏说道:“所以山门相承兴皇祖述,明三种二谛。第一明说有为世谛,于无为真谛。第二明说有说无二并世谛,说非有非无不二为真谛……我今更为汝说第三节二谛义。此二谛者,有无二,非有无不二。说二说不二为世谛,说非二非不二为真谛。以二谛有此三种,是故说法必依二谛,凡所发言不出此三种也。” (77) 至于第四重二谛,吉藏则说:“四者此三种二谛皆是教门。说此三门,为令悟不三,无所依得始名为理也。” (78)
再者,三论宗和吉藏之所以重重设置真俗二谛,并非一种文字游戏,而是有所对治。《大乘玄论》有如下一段话:
问何故作此四重二谛耶?答:对毗昙事理二谛,明第一重空有二谛;二者,对成论师空有二谛。汝空有二谛是我俗谛,非空非有方是真谛,故有第二重二谛也;三者对大乘师‘依他’、‘分别’二为俗谛,‘依他无生分别无相不二真实性’为真谛。今明若二若不二,皆是我家俗谛,非二非不二方是真谛,故有第三重二谛;四者大乘师复言,三性是俗,三无性非安立谛为真谛。故今明汝依他、分别二,真实不二是安立谛。非二非不二,三无性非安立谛,皆是我俗谛,言忘虑绝方是真谛。 (79)
为了使吉藏的论证看起来更为简明,特依据《二谛章》《大乘玄论》中相关内容,制作如下表格:
概而言之,在第一重二谛中,有为俗谛,空为真谛。第一重二谛是为了破除作为“凡夫”的毗昙师执着于“法有”的事理二谛而设置,揭明诸法性空的真谛。在第二重二谛中,空有是俗谛,非空非有是真谛。第二重二谛是为了破除二乘的成实师执着于有无二边的空有二谛而设置,揭明有无、常断、生死涅槃并是二边之见,以超越二边为宗趣。即以空有为俗谛,非空非有为真谛。在第三重二谛中,二与不二(三性)俱为俗谛,非二非不二为真谛。第三重二谛是为了破除以“有得菩萨”为追求的地论师、摄论师的三性说而设置。在吉藏看来,上述两者喜谈“二与不二”(即唯识学的三性说),以“依他”“分别”二为俗谛,“圆成实性”(即“依他无生分别无相不二真实性”)为真谛,他们不知道此“二与不二”均非究竟。故说“二与不二”(三性)俱为俗谛,“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谛。在第四重二谛中,三性(依他、分别二、真实不二)及三无性(非二非不二、三无性)皆是俗谛,言忘虑绝方是真谛。这种说法是为了破除地论师、摄论师以三性为俗谛、三无性为真谛的错误见解而设置。在吉藏看来,他们所说的三性、三无性同样陷入了对名言概念的执着,不得解脱,所以要用中观“言忘虑绝”的精神来进行彻底排遣,“无所依得”才是最终的真理。
在进行四重二谛的解说时,吉藏遵守了中观学派“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的“无所得”精神,对他所认为的不彻底的观点进行了重重破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