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相唯识宗的传承与典籍

第二节 法相唯识宗的传承与典籍

玄奘于那烂陀寺受学于戒贤大师,深得护法一系唯识学之真传。由无著、世亲所开创的瑜伽行派,在其发展过程中曾先后形成两支不同的路向。“其一是比较偏于保守的,注意保持世亲学的原来精神,甚至连文字上也尽量保持原貌,由于他们与另一系比较起来,偏于重视旧说,所以一般称之为唯识古学” (23) ,代表人物有难陀与安慧,中土元魏时菩提留支,特别是梁、陈之际真谛所传入的旧译唯识学,基本就属于这一系统。另外一支则“态度比较自由、进取,在不丧失无著、世亲学说基本精神的范围内,对其学说,大加发挥,甚至对他们的著作,在文字上也做了一些改动。这比之难陀、安慧等古派来说,是一个新派,所以可称之为唯识今学” (24) 。唯识古、今学的范式性变革,其契机在于陈那新因明的导入所引发的知识论转向,而玄奘通过戒贤所传承的护法学说,则代表了唯识今学发展的成熟形态。

虽然玄奘将护法系的唯识今学传入汉地,然其一生主要致力于求法与译经,法相唯识宗的实际创立者,乃是其弟子窥基。窥基(632—682年),又称“大乘基”或单称“基”,世号“慈恩法师”,俗姓尉迟,字洪道,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宗出鲜卑拓跋魏之尉迟部,家世以武功建业,父敬宗,为唐左金吾将军、松州都督,封江由县开国公,其伯父即唐初名将、开国功臣鄂国公尉迟敬德。贞观二十二年(648年),窥基17岁,受度为玄奘弟子。据传先是玄奘遇之于路上,见其眉秀目朗、举措疏略,赞曰:“将家之种,不谬也哉!”遂有意剃度其出家,窥基力拒之,谓须得许以三事方可:“不断情欲、荤血、过中食”。玄奘欲因之而引其渐入佛智,遂佯肯之,故窥基行驾必以三车,“前乘经论箱帙,中乘自御,后乘家妓、女仆、食馔”,关辅一带称之为“三车和尚”。此殆为谣传,赞宁即已指出:“三车之说,乃厚诬也。” (25) 盖所谓三车者,原本当指“三乘”,此典出《法华经·譬喻品》,窥基所撰《法华玄赞》中即有“名为三乘,亦名三车” (26) 之谓,然于中窥基力主一乘方便、三乘真实,与汉地台宗诸家异辙,或因之而被讥为“三车和尚”,乃至进而又附会出上述谣传。玄奘入主大慈恩寺,窥基亦随之,并从学梵语、释典。显庆元年(656年),窥基25岁,应诏参与玄奘译场。显庆四年(659年),在窥基的提议、协助下,玄奘糅译《成唯识论》10卷,为法相唯识宗的创立奠定了理论基础。参译之余,窥基又将玄奘于翻译时所宣讲的口义记录下来,加上自己的理解,对论本予以疏释,撰为述记。于此窥基用力至勤,玄奘卒后,译场解散,其返归大慈恩寺,更以撰述为务。故窥基号为“百部疏主”,论著宏富,其知名者48部,现存者28部,其中4部伪作,故实际知名者44部,现存者24部, (27) 主要有《法华经玄赞》10卷、《说无垢称经疏》6卷、《瑜伽师地论略纂》16卷、《成唯识论述记》10卷、《成唯识论掌中枢要》2卷、《唯识二十论述记》2卷、《辩中边论述记》3卷、《阿毗达磨杂集论述记》10卷、《因明入正理论疏》3卷、《大乘法苑义林章》7卷、《异部宗轮论述记》1卷等。高宗永淳元年(682年)十一月十三日,窥基卒于大慈恩寺,年五十一。

传窥基衣钵者有慧沼。慧沼(650—714年),俗姓刘,名玄,自其曾祖起迁居淄州淄川(今山东淄川),故世号“淄州大师”。年十五,适逢高宗八子睿宗旦降诞,有制度僧,遂因之出家。高宗咸亨三年(672年),从窥基、普光受学。后行化各地、敷演群经凡二十余年,时称“河南照天下”(唐时淄州隶河南道),同时撰作诸论,盛行于世。晚年曾入菩提流志、义净译场充任证义,于讹言舛义多所刊正。其著述知名者19种,现存者11种, (28) 其中尤以《成唯识论了义灯》7卷、《能显中边慧日论》4卷为要。

慧沼弟子有义忠、智周、道邑、道献等。义忠,俗姓尹,潞府襄垣(今山西襄垣)人,初从慧沼出家,后师徒共往长安,受学于窥基,著述多种。其中,“《百法论疏》最为要当。移解二无我归后,是以掩慈恩之繁。于今盛行,勿过忠本” (29) ,此疏现有金陵刻经处本等。智周(678—733),世号“濮阳大师”,撰述颇丰,其所著《成唯识论演秘》7卷,与窥基《掌中枢要》、慧沼《了义灯》并称“唯识三疏”。道邑则撰有《成唯识论义蕴》5卷。此外有如理者,传为慧沼或智周弟子,撰有《成唯识论疏义演》26卷。以上所述,即为玄奘门下慈恩一系。

奘门之下,另有异军突起的西明圆测一系。圆测(613—696年),名文雅,新罗国王孙。3岁出家,贞观元年(627年),年十五,受学于法常、僧辩(玄奘西游前亦曾从常、辩二师学,则圆测与玄奘本为同门)。后住长安玄法寺,广览《毗昙》《成实》《俱舍》《婆沙》等论及古今章疏。贞观十九年(645年)玄奘归国,即从之学。后长期驻锡于西明寺弘法,又曾一度往居终南山。晚年复入地婆诃罗、提云般若、菩提流志、实叉难陀等译场,充任证义。其著述,知名者14部 (30) ,现存《佛说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赞》1卷、《仁王经疏》3卷、《解深密经疏》10卷(汉译本原佚最后一卷,现已由观空法师从藏译本还译,金陵刻经处有全本,析为40卷)共3部,此外,其所撰《成唯识论疏》亦有辑本行世。圆测卒于武后万岁通天元年(696年)七月二十二日,年八十四。圆测弟子有道证、胜庄等。

慈恩与西明二系之争,当始自其徒。如慧沼著《了义灯》,即多有破斥圆测、道证之说,《宋高僧传》所谓圆测“盗听”之事,恐亦因之而起之谣传,此汤用彤先生已力辨之,兹不赘叙。 (31) 需要指出的是,论者每谓圆测之学多取真谛旧说,特别是在一性、五性的问题上与窥基相左,故而有双方之争,此殆为讹传。虽然圆测原本间接受学于真谛传人,其著述亦多存真谛旧说,然似无一处明言其赞同“一性皆成”之主张,相反,《论记》中反倒明确记载,他曾广引旧译,来证明“有人依《涅槃经》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等文证,谤新翻经论非是正说,此即不可” (32) 。而另一方面,慧沼之《了义灯》对西明系之破斥可谓吹毛求疵,已极为苛细,然亦不能见出在一性、五性的问题上有根本性的分歧。事实上,奘门之下,持“一性皆成”说者前有灵润,后有法宝,故先后有神泰、慧沼之辩驳,灵润本地论南道慧远再传,虽曾入玄奘译场,实不能算做及门弟子,法宝“炰烋颉颃于奘之门” (33) ,近乎异端。至于圆测,其学则是直承玄奘,在某些问题上,甚至比窥基一系更多地保持了玄奘的原意。总体上可以这么说,两系只是在玄奘所传之学的基础上向不同层面的发展,圆测系倾向于融通,窥基系倾向于精严,故而其间的分歧,都是一些很具体的问题,并非一个一性、五性的“宏大叙事”所能概括的。

除窥基、圆测外,玄奘门下较著者首推普光。普光(627—683),又名大乘光,玄奘译经二十载,其始终追随之,依《开元释教录》,由其任笔受者,达28部,为数最多。普光之学,主在《俱舍》,相传玄奘将西方有部师之口义多授予普光,普光即因之而撰《俱舍论记》30卷,世称《光记》,为俱舍学的权威之作。此外,法宝、神泰亦分别撰有《俱舍论疏》,前者30卷现存,后者现残存7卷,是谓“《俱舍》三疏”。其他若神昉、嘉尚、慧立、靖迈等,并知名当时,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

玄奘独步千古的译经事业,为法相唯识宗的创立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据窥基所述,《成唯识论》所援引的经典就有“六经十一论”之多,慧沼则以《瑜伽师地论》为中心,将相关论典组织为“一本十支”。 (34) 不过,严格说来,这些还不能视做法相唯识宗的创宗依据。“六经十一论”仅是作为“教证”而被《成唯识论》所援引,并不意味着它们对法相唯识宗的理论建构具有同等程度的决定性意义,比如《华严经》除了《十地品》中“三界虚妄,但是一心作”可被引申为唯识说的圣教依据,实际上并未受到特别的关注,相反,一些极为重要的典籍,比如详述转识成智之佛果问题、为《成唯识论》之转依说所本承的《佛地经论》,却并未列入“六经十一论”中。至若仿有部“一身六足”而组织成的“一本十支”,主要是为了凸显《瑜伽师地论》在全体唯识论典中的基础性地位,因为据汉传,该论乃作为未来佛的弥勒菩萨所说,故可视同佛经而为其余论书从不同层面予以诠解、弘传。论者或谓,法相唯识宗的创宗依据实际上是“一经二论”,“一经”即《解深密经》,“二论”即《瑜伽师地论》《成唯识论》,此说亦有待商榷。从瑜伽行派历史演进的全体来看,《瑜伽师地论》与《解深密经》无疑具有导乎先路的标志性意义,不过,与之具有同等重要程度的至少还有《摄大乘论》及其所宗依的已然散佚了的《阿毗达磨大乘经》。就汉地的法相唯识宗言,其创宗的依据实际上乃是《成唯识论》。

《成唯识论》系糅译(其实也就是编译)而成。据奘门相传,世亲晚年造《唯识三十颂》,被誉为“万象含于一字,千训备于一言” (35) ,惜其未及作释即便示灭,后有亲胜、火辨、难陀、德慧、安慧、净月、护法、胜友、胜子、智月等十大论师相续作释,此十家释本共有四千五百颂, (36) 玄奘于印度搜罗齐备,本拟在神昉、嘉尚、普光、窥基四人的协助下一一译出,然稍后窥基建议说:“不立功于参糅,可谓失时者也。况群圣制作,各驰誉于五天,虽文具传于贝叶,而义不备于一本,情见各异,禀者无依。况时渐人浇,命促惠舛,讨支离而颇究,揽初旨而难宣。请错综群言,以为一本,揩定真谬,权衡盛则。”玄奘许之,遂留窥基一人为笔受,以护法释为主,糅译十家之说而成此一本,“商搉华梵,征诠轻重,陶甄诸义之差,有叶一师之制” (37) ,实际上也就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唯识学理做了系统的总结。唯其如此,奘门学者才赢得了自身的话语权,从而确立了法相唯识宗作为汉地佛教宗派的地位,而非如常途所说仅仅只是印度佛教的简单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