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隐的生平与著述

第一节 罗隐的生平与著述

罗隐,字昭谏,自号江东生,杭州新城(今浙江杭州市富阳区西南)人,《吴越备史》卷二称他“本名横。凡十上,不中第,遂更名”。生于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年),卒于五代梁开平三年十二月(910年)。“家门寒贱”(罗隐《投秘监韦尚书启》),“少而羁窘”(罗隐《答贺兰友书》)却极“聪敏”,“自道有言语”(罗隐《谗书序》),《唐才子传》说他“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拔”。唐大中十三年(859年)“即圣贡籍”,咸通元年(860年)赴长安应进士试,十上不第,逗留京师至于十一年(870年)。十二年(871年),得湖南衡阳县主簿之任,“已至界首,回望旌棨”(罗隐《谢湖南于常侍启》),又不幸因人中途作梗,说他“不宜佐属邑”(罗隐《湘南应用集序》),终未成。遂乞归故里。后得吴越王钱镠鉴识,《吴越备史》云:“及来谒王,惧不见纳,遂以所为《夏口诗》标于卷末,云‘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漫英雄’之句。王览之大笑,因加殊遇。”遂奏授钱塘令,后又任镇海军掌书记、节度判官、盐铁发运副使、著作佐郎、给事中。

罗隐一生著述宏富。据《全唐诗》云,有《歌诗集》14卷、《甲乙集》3卷、《外集》1卷,《全唐诗》编其诗11卷。郑樵《通志·艺文略》载《罗隐集》20卷、《后集》3卷,又有《吴越掌记集》3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则说《甲乙集》仅10卷,《后集》5卷,《湘南集》3卷,又有《淮海寓言》及《谗书》等。其书多已散佚,《四库全书·别集类》采康熙初彭城知县张瓒所辑诸集,包括《两同书》10篇,及诗、赋、疏、序、记、论、碑、铭、记事、启、表(一卷九篇,皆为《谗书》所存之篇)等,合编为《罗昭谏集》。此外,《丛书集成初编》录嘉庆年间吴骞校刊的《谗书》5卷60篇。罗隐本是一位颇具才思的儒生,有着强烈的功名进取意识,“常以先师之道,干名贡府”(罗隐《东安镇新筑罗城记》),然而怀才不遇,如他所自述:

某也,江左孤根,关中滞气。强学虽亡其皮骨,趋时久困于风尘。福星不照于命宫,旅火但焚其生计。徘徊末路,惆怅危途。览八行之诏书,空仰圣人在上。咏五言之章句,未知游子何之。兴言而几至销魂,反袂而自然流涕。(《投郑尚书启》)

自出山二十年,所向摧沮,未尝有一得幸于人。故同进者忌仆之名,同志者忌仆之道。(《答贺兰友书》)

唐兴科举制度,目的在于破除六朝以来的门阀仕进制度,广开门路,使寒贵有才之士皆具登科及第的机会。罗隐既怀经世之才,却屡试不中,其原因有二:其一,出身寒微,朝中无靠山。“前窥而四海清平,内顾而一身流落”(罗隐《投同州杨尚书启》),故而“营生则饱少于饥,求试则落多于上”(罗隐《投盐铁裴郎中启》)。儒学传统的人生追求促使他决意仕进,但他又缺乏必要的媒梯。这样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正如他在《西京崇德里居》中所描述的:

进乏梯媒退又难,强随豪贵殢长安。风从昨夜吹银汉,泪凝何门落玉盘。抛掷红尘应有恨,思量仙桂也无端。锦鳞报尾平生事,却被闲人把钓竿。

其二,不愿沉浮流俗,不合当时世态。在《陆生东游序》中,他记述了这样的事实:

俱以所为道请于有司,既不能以偷妄相梯,又不能挟附相进,果于数百人中,不得吏部侍郎意。

唐代科举取士,虽有抑制权贵、奖拔寒俊的作用,而且也偏尚文辞,然而其科试文体,内容与形式皆有所拘泥。罗隐不愿循规蹈矩,又不肯追随时尚,趋炎附势,落榜亦是自然之理。有关这一点,他自己总结道:

不惟性灵不通转,抑亦进退间多不合时态。(《投知书》)

在《答贺兰友书》中表述得更为明了:

仆之所学者,不徒以竞科级于今之人,盖将以窥昔贤之行止,望作者之堂奥,期以方寸广圣人之道。可则垂于后代,不可则庶几致身于无愧之地。……去就流俗不可以不时,其进于秉笔立言,扶植教化,当使前无所避,后无所逊,岂以吾道沉浮于流俗者乎!……苟利其出处,则僶俛从事,亦人之常情也,在不枉其道而已矣。道苟不枉,以之流离可乎?……非仆之不可苟合,道义之人皆不合也。而受性介僻,不能方圆,既不与人合,而又视之如仇雠,以是仆遂有狭而不容之说。……彼山也水也,性之所适也,而眷眷不去者,以圣明之代,文物之盛,又安可以前所忌者移仆初心,苟不得已,仆亦自有所处。大凡内无所疾,外无所愧,则在乎命也天也,焉在仆与时人乎?

尽管清醒地认识到如要利于进退,须趋合时态,但如同追求山水之自然正性一样,罗隐宁愿“流离”,甘受“介僻”“狭而不容”之讥,也终不肯“移仆初心”。如此笃行践履,理想追求与客观现实之间的矛盾是无法解决的。

自然,罗隐不服气自己在仕途上的失意,他感叹道:

呜呼!大唐设进士科三百年矣,得之者或非常之人,失之者或非常之人。若陈希孺之才美,则非常之人失之者矣。德行莫若敦于亲戚,文章莫若大于流传……(《陈先生集后序》)

这既是为陈希孺所感,又是针对自己的。罗隐这种对科场弊端的不满甚而达到了愤激的程度,疾呼“九泉应有爱才人”(《经张舍人旧居》),从而也不免使他对“修齐治平”的人生追求与“天将大任于斯人”的政治抱负产生了疑问:

得相如者几人?得王褒者几人?得之而用之者又几人?……良时不易得,大道不易行。(《投知书》)

仕途上的困顿,生活上的窘迫,这些复杂的经历及其痛苦的体验,促成他在思想上产生了一个变异,即出儒入道。尽管他常常还以儒学的本位,自诩“小儒”,对释、道家二家进行抨击:“释氏宝楼侵碧汉,道家宫殿拂青云。”(《代文宣王答》)然而,他的思想面貌全然非儒学者,而是一个道学家了。这可以从两方面看出来:

首先,他对归隐生活产生强烈的慕求,如在《晚眺》中写:

凭古城区眺晚晴,远村高树转分明。天如镜面都来静,地似人心总不平。雾向岭头闲不彻,水流溪里太忙生。谁人得及庄居老,免被荣枯宠辱惊。

又,《寄剡县主簿》写道:

金庭养真地,珠篆会稽官。境胜堪长往,时危喜暂安。洞连沧海阔,山拥赤城寒。他日抛尘土,因君拟炼丹。

又,《答宗人袞》诗亦云:

昆仑水色九般流,饮即神仙憩即休。敢恨守株曾失意,始知缘木更难求。鸰原谩欲均余力,鹤发那堪问旧游。遥望北辰当上国,羡君归棹五诸侯。

又,《归五湖》云:

江头日暖花又开,江东行客心悠哉。高阳酒徒半凋落,终南山色空崔嵬。圣代也知无弃物,侯门未必用非才。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

而从罗隐将名中“横”字改为“隐”字一事,亦可窥见他的思想转变之一斑。

其次,罗隐对人、物、时事的讽讥与抨击,早已越乎儒者行为规范,俨然是一个异端思想家了。据《唐诗纪事》载,昭宗看过罗隐的一首诗,很是看重,“欲以甲科处之,有大臣奏曰:‘隐虽有才,然多轻易。明皇圣德,犹横遭讥,将相臣僚,岂能免乎凌轹。’帝问讥谤之词,对曰:‘隐有华清诗曰:“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其事遂寝。” (1) 罗隐的《两同书》即是合道、儒两家之言,至于《谗书》则全然是道家者言,与韩愈《论佛骨表》在思想格调上有显著的区别。称罗隐“轻易”“介僻”“恃才傲物”,实质上是切中实际的。因为这正是异于流俗的道家风范。罗隐亦“自谓是非颠倒,不复见其人”(《陆生东游序》),“开卷则悒悒自负,出门则不知所之”(《投知书》)。这种处世态度与同时代的谭峭、无能子如出一辙。

有一点应当指出,罗隐崇奉的是道家的人格,却不是道教里的鬼神说。他竭力反对道教中的术士玩弄装神弄鬼的骗术,在《广陵妖乱志》中,他对信奉吕用之、诸葛殷等术士的高骈进行了强烈的批判。 (2)

总体来说,罗隐是一个糅合道、儒且以道家思想为基本面貌的道家思想异端,正是从异端思想立场对社会历史的深入洞悉和尖锐批判,实现了其思想的历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