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物”

第三节 论“道物”

王玄览论“道物”的中心思想是:道普遍地、绝对地存在于万物之中,道无所不在。他说:

万物禀道生。万物有变异,其道无变异,此则动不乖寂(如本印字)。以物禀道,故物异道亦异,此则是道之应物(如泥印字)。将印以印泥,泥中无数字而本印字不减(此喻道动不乖寂),本字虽不减,复能印多泥,多泥中字与本印字同(此喻物动道亦动)。(《玄珠录》卷上)

先从道的生成性说起,指出万物由道所化生,被化生者虽有变动,化生者自体却是静寂不变的,这就好像本印上所刻之字一样。另一方面,正因为万物禀于道,所以物动道也动,物异道也异,这是道的“应物”,就如以印泥印字可复制无数一样。合此两方面说,道本寂静,应物而动,但应物而不为物累,“真体常寂”。这就好比以印印泥,泥中印无数字,但印之本字始终不变。这是他从动静的角度来证明“道”普遍地寓于万物。

从生灭来说:“道无所不在,皆属道应。若以应处为是者,不应不来,其应即死,若以不应处为是者,其应若来,不应处又死,何处是道?若能以至为是者,可与不可俱是道;若以为非者,可与不可俱非道。道在境智中间,是道在有知无知中间,见缕推之,自得甚正,正之实性,与空合德。空故能生能灭,不生不灭。”“道能遍物,即物是道。物既生灭,道亦生灭。为物是可,道皆是物;为道是常,物皆非常。”(《玄珠录》卷上)这就是说,道亦生亦灭,又不生不灭。从“即物是道”这个角度看,物既然有生有灭,道也就有生灭;但从道自性本“空”这个角度去看,道又是不生不灭的。换句话说,当道表现为“可道”时,它有生灭;当道作为“常道”时,它又无生灭。“生灭”是佛教《中论》“八不中道”的对立范畴之一,《中论》以生—灭—亦生亦灭—不生不灭,即正—反—合—离这样的四句否定式来证明中道实相的“不生不灭”。王玄览在说明“道”的亦生亦灭、不生不灭,以论证道遍寓万物、即物是道时,便借鉴了这种否证法。另外他以“空”作为道自体的真实本性,显然也受到中观学派说“空”的影响。这是他从生灭角度证明万物有道,物不离道。

归结起来,道与物的关系是:“冲虚遍物,不盈于物;物得道遍,而不盈于道。道物相依,成一虚一实。”(《玄珠录》卷下)二者相依相存,一实一虚,缺一不可。这正显示出“道”绝对地、普遍地寓于万物之中。道遍寓万物是唐代道教的流行教义,成玄英诠释老庄,李荣注解老子,都曾讨论这一教义,当时的教义书《道教义枢》较集中地论述了这个问题。王玄览的论说具有独到之处,与其他诸说比较起来更富于思辨性。

既然万物有道,无情无识皆含道性,那么众生当然都具道性,通过修习都能得道。透过众生与道的关系,我们可在更高层次上看到其道寓万物的思想并考察其修道理论。

道与众生的关系究竟怎样呢?王玄览讲:“道与众生,亦同亦异,亦常亦不常。”为什么这样讲?因为“道与众生相因生,所以同;众生有生灭,其道无生灭,所以异”。因此可以说,道与众生“是同亦是异,是常是无常;忘即一时忘,非同亦非异,非常非无常。其法真实性,无疆无不疆,无常无不常”。(《玄珠录》卷上)就是说,对这个问题应当不执着同与异、常与无常二边,当作中道观。这里,他同样运用中观的四句否定法来论证。

道性和众生性都与自然相同,众生又禀道而生,那是否等于说众生即是道呢?对此王玄览回答得直截了当:“众生禀道生,众生非是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众生必须修习道:“众生无常性,所以因修而得道;其道无常性,所以感应众生修。众生不自名,因道始得名;其道不自名,乃因众生而得名。若因之始得名,明知道中有众生,众生中有道。所以众生非是道,能修而得道;所以道非是众生,能应众生修。是故即道是众生,即众生是道,起即一时起,忘即一时忘,其法真实性,非起亦非忘,亦非非起忘。”(《玄珠录》卷上)道与众生互为因缘,故道中有众生,众生中有道,二者相因相成。但众生不等于道,故必通过修习才能得道。道也不等于众生,然其具有感应性,这是由道体能应物所决定的,故能感应众生修行,使他们为道所吸引。这样一来,便形成“即道是众生,即众生是道”的关系。既然道与众生互为因,那么缘起和相忘亦具同时性,对此应非起非忘,亦非“非起忘”,即彻底地否定,不执着任何一物。这与重玄学派双非双遣的重玄妙境名异而实同。关于这一点,他再三强调:“诸法若起者,无一物而不起,起自众生起,道体何曾起。诸法若忘者,无一物而不忘,忘自众生忘,道体何曾忘。道之真实性,非起亦非忘。”(《玄珠录》卷上)此处所言“起”相当于“生”,而所言“忘”则相当于“灭”。这是讲众生有生有灭,而道体的真实性是非生非灭的。从方法论上说,他运用的仍是中观的否证法,与重玄学完全一致,而所要证明的是众生禀道,道能感应众生,众生修习后可得道这一问题。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从“隐显”去说:“众生与道不相离。当在众生时,道隐众生显;当在得道时,道显众生隐。只是隐显异,非是有无别。所以其道未显时,修之欲遣显;众生未隐时,舍三(之)欲遣隐。若得众生隐,大道即圆通,圆通则受乐;当其道隐时,众生具烦恼,烦恼则为苦。避苦欲求乐,所以教遣修。修之既也证,离修复离教。所在皆解脱,假号为冥真。”(《玄珠录》卷上)“道显众生隐”是得道的标志,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众生必须修道。众生经过修道,使其自身隐去,显现出圆通的大道,便可避苦求乐,一切都获得解脱。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从“生死”去说:“道常随生死,与生死而俱。彼众生虽生,道不生;众生虽死,道不死。众生若死,其道与死合;众生若生,其道与生合。经生历死,常与道合,方可方不可。若可于死者,生方则无道;若可于生者,死方则无道。其道无可无不可。所以知道常,生死而非常;生死之外无别道,其道之外无别生死,生死与道不相舍离,亦未曾即合。常有生死故,所以不可即;不舍生死故,所以不可离。”(《玄珠录》卷上)道与生死呈不即不离之状,众生修道解脱生死也就是要升华到这种状态。

归纳上述道与众生的关系就是:“众生无常故,所以须假修;道是无常故,众生修即得。众生不自得,因道方始得;道名不自起,因众生方起。起即一时起,无一物而不起;忘即一时忘,无一物而不忘。优劣一时俱,有何道与物?众生虽生道不生,众生虽灭道不灭。众生生时道始生,众生灭时道亦灭。”(《玄珠录》卷上)道与众生互为条件,道与物冥合为一;道非生非灭,亦生亦灭;众生须借助于修行求道,众生经修习可以得道。

总之,道与物、道与众生是同一问题的不同层面,前者外延更广,后者内蕴更深厚。王玄览对这一问题的论述,使我们看到“道”的绝对性、普遍性、感应性和超时空性,而这个理论问题最终的落实点是众生皆禀道,道应众生,众生经修习可得道的修道论。可以说,道寓万物、道寓众生的“道物论”给王玄览的修道理论奠定了一条至高无上的终极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