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体”

第二节 论“道体”

道自体的真实本相是什么?王玄览称:

道体实是空,不与空同。空但能空,不能应物;道体虽空,空能应物。(《玄珠录》卷上) (3)

道体的实相是“空”,但又与佛教《成实论》的“空”不同,《成实论》的“空”义是“空无”,不包含“有”的成分,故三论宗斥其为“无见”。道体的“空”能够应物,其含义接近三论宗的“空”,盖三论宗之“空”包含“有”的意思,是即空观有,即有观空。道体的“空”也是如此,既能由空观有,又能由有观空。打个比方:“道体如镜,明不间色,亦不执色,其色变改去来,而镜体不动。”(《玄珠录》卷下)就是说,镜子照物,但又不执着于物,所照之物千变万化,而镜体自身不变,空空如也。道体的“空”即与此相类似,它能映出物相,而又不为物所累。

道体的“空”又呈现为静寂不动,正如王玄览所说的那样:“真体常寂。”他运用佛教中观的“四句”范式证明道的玄寂性:“大道师玄寂。其有息心者,此处名为寂;其有不息者,此处名非寂。明知一处中,有寂有不寂。其有起心者,是寂是不寂。其有不起者,无寂无不寂。如此四句,大道在其中。”(《玄珠录》卷上)通过对“寂”与“非寂”这二边的否定,证明道体的“玄寂”。王玄览从不同角度来构建道体的空寂圣殿:“法体本来,体自空旷,空旷无有无见。”道体本来就是“空旷”的:“持一空符以应诸有,有来随应,有去随亡。有若不来,还归空净。空中有分别,有分别亦空;空中无分别,无分别亦空。”(《玄珠录》卷下)不论有分别无分别,最终只是个“空”。就“色”“空”与“名”来说:“色非是色,假名为色。明知色既非空,亦得名空。无名强作名,名色亦名空。若也不假名,无名无色空,亦无无色空。”(《玄珠录》卷下)这意思是说,色即空,空即色,色空都不过是假名,抛去其假名,不但要否定有名号的“色空”,而且要否定无名号的“色空”。只有通过这种连续的、彻底的否定,才算参透了“空”,这样的“空”才是道体的实相。这是种不落二边的中道实相,既不拘泥于“有”,也不执着于“空”,非空非有。正如《玄珠录》卷下所说:“空法不空,不空法不空;有法不有,不有法不有。空法豁尔,不可言其空,若言空者,还成有相,不空而有,有则不碍。”如此说“空”与佛教三论宗的看法十分接近。《中论·观行品》说:“若有不空法,则应有空法。实无不空法,何得有空法?” (4) 《三论玄义》卷上也说:“本对有病,是故说无。有病若消,空药亦废。” (5) 在三论宗那里,“不空法”并不存在,“空法”也不存在。所以三论宗不仅否定“有”,而且否定“空”自身,即“空空”,亦即吉藏《三论玄义》所说的“空药亦废”。王玄览在论证道体之“空”时,就采用了三论宗的观点,终于落入“空空”的套式中。“空空”在王玄览笔下又称“无空亦无色”。《玄珠录》卷下说:“若住在色中,无空而可对;若住于空中,无色而可对。既住而无对,无由辄唤空,无由辄唤色。若许辄唤者,唤空亦唤色;若也不许唤,无空亦无色。”通过否定“空”“色”二边,不仅证明“色”不能成立,而且论证“空”亦不能成立,这仍是佛教中道观的论证方式。对道体之空就当作如是观。

道体之“空”又是无分别的,是一种没有差别的境界。《玄珠录》卷下讲:“烦恼空,故不可得。至道空,故不可得。二相俱是空,空相无分别。以其迷见故,即为烦恼;以其悟见故,即为至道。烦恼不可得,还是烦恼空;至道不可得,还是至道空。二空不同名,名异体亦异,优劣亦尔。又言:对二有二故,所以言其异;若合二以为一,其一非道一,亦非烦恼一。”大千世界,万有诸相,主体客体,其实并无差别,本质上都是“空”。烦恼空与至道空一分为二时,似乎名异体亦异,且有优劣之分,但如合二为一,作中道观,实质都一样,这就叫“空相无分别”。王玄览否定了事物之间的差异,走向相对主义,而这种不做分别的相对主义是为了证明道体是绝对的“空”。王玄览完全采用中观方法论证道自体为绝对之空(即“空空”),毫不避讳地引佛教三论宗之“空”以诠释道教之“道”,在援佛入道上比与他同时的道教重玄学思想家们走得更远,这在当时道教的思想理论家中是颇为特别的。

《老子》第1章即开宗明义指出:“道可道,非常道。”据此,王玄览把道自体划分为“常道”与“可道”两大类,并阐释二者关系,要人们去追求“常道”,以获永恒。他说:“常道本不可,可道则无常。不可生天地,可道生万物。有生则有死,是故可道称无常。无常生其形,常法生其实。”(《玄珠录》卷下)“常道”与“可道”的生成功能不同,常道生天地,可道生万物。天长地久,故常道常住不变;万物有生有死,故可道变动无常。无常之可道只能生成表相,真常之道才会产生实质。这就是“可道”与“常道”的根本差异所在。由此可以证明:“可道为假道,常道为真道。”(《玄珠录》卷上)作为“假道”的“可道”,他又称之为“滥道”。《玄珠录》卷下说:“此道有可是滥道,此神有可是滥神,自是滥神滥道是无常,非是道实神实是无常。”所谓滥道也就是失去了真实的虚假之道,所以说它是种“无常”之道。但真道与滥道之间也并非没有转化的契机,一旦觉悟了真常之道,假滥之道便可发生转变,正如《玄珠录》卷下所说:“若也生物形,因形生滥神,所以约形生神,名则是滥,欲滥无道。若能自了于真常,滥则同不滥,生亦同不生,不生则不可。”既然可道能向常道发生转化,二者间必有一定联系。这中间的纽带是什么呢?《玄珠录》卷上给出答案:“不但可道可,亦是常道可;不但常道常,亦是可道常。皆是相因生,亦是相因灭,其灭无所灭。”就是说,可道与常道互为因缘条件而相生相灭,但又非生非灭。说穿了,可道与常道的纽带是建立在中道观上的,对此也应不执着二边,双遣二边。

进一步,他对可道所生成的无常世界进行分析,认为现象界皆表现为虚妄。他说:“十方诸法,并可言得,所言诸法,并是虚妄,其不言之法,亦对此妄。言法既妄,不言亦妄。”(《玄珠录》卷上)“法”本系佛教名词,指现实世界的物象,他借用来说明世间的事物无论可言不可言,都是虚妄不实。万物所以虚妄,在于“诸法无自性,随离合变,为相为性。观相性中,无主无我,无受生死者,虽无主我,而常为相性”(《玄珠录》卷下)。万物无自性,无相性,不能自我主宰,其所显露的相性,不过是随道自性的分离组合而演成。道自性实在是万物“相性”的真正主宰,故万物相性不过是假幻罢了。他用以下的比喻来说明这个道理:“将金以作钏,将金以作钤,金无自性故。作钏复作钤,钏钤无自性;作花复作像,花像无自性。不作复还金,虽言还不还,所在不离金,何曾得有还?钏钤相异故,所以有生死;所在不离金,故得为真常。”(《玄珠录》卷下)金做成钏或钤,就表现为钏或钤的相性,但不管是钏还是钤都无自性,有形成和毁坏,故为虚幻。只有金自体,不管相性作何变化,它自身无生成毁灭之变。“真常”之道与“万法”之间就如同金与钏或钤之间的情形一般。这种以金作比的方式也借鉴自佛教。《大智度论·释嘱累品》就有这样的比喻:“譬如金师,以巧方便故。以金作种种异物,虽皆是金,而各异名。” (6) 《三论玄义》卷下引《大智度论》:“譬如金为体,金上精巧为用。” (7) 金是体,金做成的各种器物是用。用各异名,千变万化;体出一源,体自不变。王玄览借用佛教的这一比喻说明常道为万物本体,真实不变。

诸法虚妄,这在王玄览是毫无疑问的,但从认识论角度证明这个问题也必须运用不一不二、不即不离的中道观。所以他再三强调:“若也作幻,见真之与幻俱成幻;若也作真,见幻之与真俱是真。诸法实相中,无幻亦无真。”“说一法亦是假,二法亦是假,乃至十方无量法,并悉是于假。假中求真亦不得,假外求真亦不得,乃至十方无量法,并悉求真无有真。明知一切假,即是一切真。若也起言者,言假复言真;若也不起言,无真亦无假。”“物与言互妄,物与言互真。观言如言法,观物如物形,此是言物一时真。若也约物以观言,约言以观物,此是言物一时妄。则知言物体,非真亦非妄,是真亦是妄。我若去看乱,何曾有真妄?既得真妄寂,则入于环中,在中不见边,以是中亦遣。”不论从哪个角度考察真妄,他都始终坚持以非真非妄、不着二边的精神贯穿其间,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入于中道境界。最后,他要将中亦遣去,这就是他所说的“因滥玄入重玄,此是众妙之门”。(《玄珠录》卷下)这与佛教三论宗和道教重玄学所讲的病去药除、都无所有完全一样。在他看来,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了悟诸法虚妄的真理。

总之,王玄览这样反复说明世界万物相性的虚妄假幻,无非是要从这一层面反证真常之道的“空寂”,现象界正是由这样一种空寂的最高本体幻化而成。这与大乘中观学派的本体论——中道缘起论学说显然十分接近。故我们认为王玄览的道体论是在老子哲学的基础上,吸取佛教中道缘起说而形成的,是融合佛老学说为一炉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