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的重玄学说
隋唐时期出现的“重玄”哲学思潮,以唐初成玄英开释老庄为显要,以唐末五代杜光庭述《道德经》注疏“宗趣旨归”、明“重玄为宗”为总结。国内外学者围绕有无一个“重玄学派”已有聚讼。那么到底历史上有没有一个道教重玄学派呢?
一、 重玄思潮之辨
关于有没有一个重玄学派的讨论,自然涉及对“学派”的界定,但其实质问题还是有没有一个重玄思潮。如果有,那么它有怎样的历史起源、承传脉络与思想特征呢?
“重玄”,乃取自《道德经》“同谓之玄,玄之又玄”。然而,就其历史意义来说,它并非《道德经》“玄之又玄”的简单重复,而是包含了自魏晋玄学、佛学至道教数代学者的创见在内的翻新与回归。“玄,深妙也。” (1) 重玄,也即深妙之深妙。唐初孟安排《道教义枢·七部义》说道:“太玄者,重玄为宗。”又说:“太玄为大乘,太平为中乘,太清为小乘。” (2) 意谓在三乘之教中,“重玄”乃是最高修炼境界。故而,重玄也就是一种宗教超越,围绕宗教超越而展开的道教哲学论证,就是重玄哲学。
杜光庭在《道德真经广圣义·释疏题明道德义》中总结说:“道德真经,包含众义,指归意趣,随有君宗。”又说:“诸家禀学立宗不同。严君平以虚玄为宗,顾欢以无为为宗,孟智周、臧玄静以道德为宗,梁武帝以非有非无为宗,孙登以重玄为宗。宗旨之中,孙氏为妙矣。” (3) 同时,杜光庭在“重玄之道”条中又说,梁朝道士孟智周、臧玄静,陈朝道士诸糅,隋朝道士刘进喜,唐朝道士成玄英、蔡子幌、黄玄赜、李荣、车玄弼、张惠超、黎元兴皆“明重玄之道”。姑且不论杜光庭所做的分宗是否准确,重要的是我们能否根据他的提示找出一个前后有序的重玄学宗。
就时间次序来说,孙登为先。《隋书·经籍志》以及陆德明《经典释文》皆言孙登有《老子注》二卷,可惜已佚。孙登乃东晋思想家孙盛之侄,从学于孙盛。孙盛曾研习佛学书籍,作《老子疑问反讯》,其中针对“有欲”“无欲”提出难诘:“宜有欲俱出妙门,同谓之玄,若然以往,复何独贵于无欲乎?” (4) 近人蒙文通先生据此断言:“重玄之说,实由‘有欲俱出妙门同谓之玄’之难诘而启之也。” (5) 尽管如今我们未能尽睹孙登的注本,但杜光庭以孙登标重玄学宗之始,他肯定看到了孙氏的注本。 (6) 孟智周、臧玄静、诸糅的著作也都亡佚,但在唐初道士孟安排的《道教义枢》及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中有其言论的部分引述。《道教义枢·有无义》说:“《本际经》云:‘无无曰道,三者具如。’孟法师[即太平法师孟智周]释亦是有无之名相待,故有四者,体了有无,毕竟清静,俱不思议,故并无名近顺物情。” (7) 可见,孟智周吸收了佛教绝待、相待之说,从有无关系论证方面强调“体了”,即超乎有与无的相对性差别,以达于重玄的绝对性玄同。《道教义枢》又说:
玄靖法师[即臧玄静]解云:夫妙之一本,绝乎言相。……三一圆者,非直精圆,神炁亦圆。何者?精之绝累即是神,精之妙体即是炁。亦神之智照,即是精神之妙体,即是炁。亦气之智照,即是精气之绝累,即是神也。三一既圆,故同以精智为体,三义并圆而取精者,名未胜也。 (8)
《道德真经广圣义》亦记述了臧玄静类似的话,其曰:
不可说言有体无体,有用无用。盖是无体为体,体而无体;无用为用,用而无用。 (9)
可见,臧玄静是以精气神三一为归为圆为实和体用两橛的方式,表述重玄超越的思想的。
隋唐解老著作甚多,只是被唐末连绵的战火焚毁大半,除了成玄英、李荣的著述因敦煌遗书及强思齐等人集注而保存下来,刘进喜、车玄弼、蔡幌等人的著述只在托名“顾欢”的《道德真经注疏》及宋代李霖《道德经取善集》中存有部分言论。即在这所存言论中也可窥见重玄思想的踪影。顾欢《道德真经注疏》引蔡幌的话说:“有身者执著我身,不能忘遣,为身愁苦,忧其勤劳,念其饥寒,即大患。故知执有生累,存身患起,贵我身者与贵大患不殊。” (10) 这是从遣除我身我执方面讲述重玄超越思想。
实际上,杜光庭所条列的重玄学宗仅限于解注《道德经》系列,而此系列中也有未收罗者,如唐玄宗就是一位典型的宗奉重玄者,其《御制道德真经疏》说:“法性清净,是曰重玄,虽藉勤行,必须无著,次来次灭,虽行无行,相与道合。” (11) 专门纂集重玄观点的强思齐和著《老子道德经论兵要义》的王真也是重玄学者。在《道德经》的解注范围之外,还有大量重玄学者:孟安排在《道教义枢》中从各个角度反复地申述重玄思想,司马承祯从修炼方法上申述重玄思想,卢重玄解注《冲虚经》也贯以重玄思想,张志和的《玄真子》从“真无之域”的境界方面讲论重玄思想,甚至五代时谭峭的《化书》也讲求“非玄而入自玄玄”。此外,盛行于隋唐的《升玄经》《本际经》《常清静经》等道教经典所提出的范畴,如道意、道体、道性、真一、真性、道心及性命等,也无不贯以重玄的踪影。足见“重玄”思想是贯乎六朝、隋唐之始终的一种哲学思潮。它有所宗奉,有所流转,并在不断地获得内容的丰富性。它没有一种明确的宗派传法系统,却有着精神宗旨传承的一致性。我们知道,隋唐时期,道教重教阶,不重派别,“各派混而为一,已不相非毁” (12) ,因而上清、灵宝、正一各派皆可接受同一的思想。又依六朝以降派系承传的实际情形,上清派最盛,“太平无传,灵宝不见,正一亦微”③,因而在一定意义上来说,重玄哲学思潮主要是通过上清派得以兴起与阐扬的。既然不同派别可以混同,那么同一大宗派宗奉《道德经》“玄之又玄”而创重玄学宗也是自然之理。在道教史上,有一些学派并非当事者自己所标立,而属后人谥加,如宋以后张伯端的“南宗”、王喆的“北宗”、李道纯的“中派”,本无其“宗”“派”。在这层意义上来说,将重玄学宗称为“重玄学派”亦无不可。
由于史料的原因,我们难以确切地了解孙登的思想全貌,但我们可以肯定,孙登代表了东晋以后道教理论建设的历史趋势。这个趋势又是由两种历史因素导致的。首先,魏晋时期,经左慈、葛玄、郑隐、葛洪等人的努力,早期除病祛邪的民间道教被改造为希求长生的神仙道教,而这种神仙道教的理论基础不外“假求外物以自坚固”的外金丹论以及以“玄”为道宗的玄学论。然而,外金丹论主张“金液入口,则其身皆金色”(《抱朴子内篇·金丹》),一来能够服食金丹的人毕竟有限,有违普教无遗的宗教精神;二来服外金丹的危险性难以使人安得身、立得命,当然也就谈不上普遍实现宗教的超越。玄学固然有助于道教的理论化,但玄学的有、无本体论有流于实在或虚无的倾向,不够抽象,也就不够超越。而且,自东晋僧肇始,吸收了玄学的佛学也在努力摆脱其影响,佛教所倡导的“非有非无”的中道观显然就越乎玄学之上,如道教仍抱守玄学观点,岂不与佛教自然地分出优劣来了!其次,佛教自传入中国,便与本土生长的道教有着优劣高下的对抗,顾欢写《夷夏论》指斥佛教为西戎之法,甄鸾著《笑道论》则贬斥道教道法浅陋。后者对前者的攻斥更为尖刻。因而,无论是为了对付异教的挑战,还是为了自身的发展,道教都有着加强理论化建设的需要,重玄学说正是适应这种需要产生的。重玄学者们一方面大量地研习佛教经典,另一方面则重读老、庄、文、列,力求在开新的基础上归宗返本。他们把道教的核心精神概括为在“玄”的基础上的“重玄”,其意正在于此。
二、 重玄之方法
重玄思潮既是一种追求宗教超越的哲学,它就有一套实现超越的方法。这种方法既是辨思的方法,又是修养与认知的方法;既讲物事间的同异与相对、绝对关系的辩证,又讲究我执与他执、主体与客体关系的分析;既要超越物事,又要超越自我。其中包含了从具体到抽象、从个别到一般的思想意义。
重玄学者从佛学的思想方法中受到启示,却欲在更高思辨基础上向老庄复归,因而,他们对“玄”“重玄”有着自己的一套见解。成玄英说:
玄者,深远之义,亦是不滞之名。有无二心,原乎一道,同出异名。异名一道,谓之深远。深远之玄,理归无滞。既不滞有,又不滞无,二俱不滞,故谓之玄。 (13)
即是说,以有、无释“玄”皆不切当,有、无皆有所滞著,不够“深远”,只有既不滞有,亦不滞无,才是“玄”。什么是“重玄”呢?成玄英又说:
有欲之人唯滞于有,无欲之士又滞于无,故说一玄以遣双执。又恐行者滞于此玄,今说又玄更祛后病。既而非但不滞于滞,亦乃不滞于不滞,此则遣之又遣,故曰玄之又玄。 (14)
即谓佛教的“双遣”“中道”是滞于不滞(“非有非无”),或曰滞于玄,正所谓“行人虽舍有无,得非有非无,和二边为中一,犹是前玄,未体于重玄理也”③。而道教是要“离一中道”,不滞于不滞,在双遣基础上再遣,方是重玄境界。稍后于成氏的李荣说得更深入:
又玄者,三翻不足言其极,四句未可致其源,寥廓无端,虚通不碍,总万象之枢要,开百灵之户牖,达斯趣者,众妙之门。 (15)
即谓“三翻”“四句”的遣除功夫也还没穷尽,须经过多次反复的遣除,达到主客一切不著,才是“重玄”。但是,讲有无不著,非有非无不著,非非有非非无不著,三翻、四句皆不著,并非说无须有无、非有非无等等,而是说不断地竭其两端,又超越两端,也就是不断地摄取个别达于一般,掠过相对趋于绝对。所谓不玄者,乃是人之心有所滞著而不玄,所以说,重玄的方法是使修养、认知的自我逐渐达到玄与重玄境界的方法。有关这一点,孟安排在《道教义枢》中说得明白:“直趣重玄之致” (16) ,“重玄之心既朗,万变之道斯成” (17) 。因而,重玄学者在运用重玄方法教人们修炼去执时,认为这种方法与庄子教人“坐忘”之法有着本来意义上的一致性。
成玄英说:
行人但能先遣有欲、后遣无欲者,此则双遣二边,妙体一道,物我齐观,境智两忘,以斯为治理无不正也。 (18)
“有欲”是对外物有心,“无欲”是对外物无心,但“无欲”还是对外物有一个无欲之心,主客、物我、境智俱不存,方是坐忘重玄。《天隐子》说:
坐忘者,因存想而得也,因存想而忘也。行道而不见其行,非坐之义乎?……道果在我矣,我果何人哉?天隐子果何人哉?于是彼我两忘,了无所照。 (19)
这里并没完全否定“存想而得”,而是还要在此基础上“存想而忘”,从而形泯心寂,彼我两忘,以至于忘无所忘,也就是《常清静经》所说的“心无其心”。杜光庭称之为“辩兼忘”:“玄之又玄者,辩兼忘也。” (20) “照”,又称为“观”。佛教讲求“二观”,即观身身空,观心心空。《道教义枢》将“二观”与定慧结合起来,联系到道教的存思存想方术,也提出“二观义”,曰:“二观者,一者气观,二者神观。既举神气二名,具贯身心两义。身有色象宜受气,名以明定;心无难测宜受神,名以明空慧。故《本际经》云:炁观神观,即是定慧。”又说:“观有为炁观,观无为神观。” (21) 观有之炁观容易落于实在,观无之神观容易落于空无,因而“正观”当先资炁观以观有,后资神观以观无,“有无既非,非亦非非” (22) 。炁观、神观之关系是如此,本迹关系也是如此。唐玄宗说:
摄迹归本,谓之深妙。若住斯妙,其迹复存,与彼异名等无差别,故寄又玄以遣玄,欲令不滞于玄,本迹两忘,是名无住,无住则了出矣。……正观若斯,是为众妙。其妙虽众,若出此门,故云‘众妙之门’也。 (23)
“正观”并非排除本迹、境智,炁观与神观,而是要无住超越。这与道教由渐到顿修炼、认知的一贯主张是完全契合的。
重玄学者们还把重玄方法运用在有为与无为关系的论辩上。杜光庭认为,无为不排除有为,而且有为是通向无为的必经途径,因而人们应当行仁积善,积功累德。但是,在有为的同时,又应具有无为的意识,努力遣除有为,促使有为向无为过渡。按重玄的观点,仅此还不够,还需连无为的意识也遣尽。“为而不有,旋立旋忘。功既旋忘,心不滞后,然谓之双遣,兼忘之至尔。” (24) “功行既忘,忘心亦遣。” (25) 有为与无为问题是困扰道教的一个老问题,在引入重玄方法后,这个问题便合理地解决了。
重玄学说讲求无累无滞,自然是适应道教的修炼方术要求的,同时也与其宗教的认识论相关联。在通常意义上来说,宗教哲学的认识论直接就是宗教修养论。非有非无,非非有非非无,不滞于滞,不滞于不滞,其认识论意义是不断遣除片面性。道家、道教一贯坚持把道体(真理)看做全面的、整体的,这在《庄子·齐物论》中早已清楚地表述过了。因而以“有”或“无”或“非有非无”的观点来理解道体都是不正确的,只要尚有一息的偏执就不可能达到对道的认知,只有将认知的对象连同认知着的自我都排遣了,才可以“达观”道体——真理。达观显示整体性,以整体性的主体达观整体性的道。所以,在道教学者看来,感觉印象(他执)不能识道,抽象思维(我执)也不能识道,只能靠合感性与理性、思维与行动的体认。重玄学者都推崇这种体认方式,又如“了悟”“了照”“神鉴”等等,皆异名同实。唐玄宗说:“知者,了悟也。言者,辩说也。夫至理精微,玄宗隐奥,虽假言以诠理,终理契而言忘,故了悟者,得理而忘言。辩说者滞言而不悟,故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26) 杜光庭也说:“玄理真性,考幽洞深,可以神鉴,不可以言诠也。” (27) 其意都不过表明:经过日积月累的勤苦修炼,反复地排除各种偏失,以玄玄之心去体知那重玄之道,洞见重玄之境界。
三、 重玄之境界
重玄学者反复地申述“重玄境界”。成玄英提出“重玄之道”“重玄之域”“重玄之境”,张志和提出“真无之域”,杜光庭提出要“造重玄之境”。这个“重玄境界”到底是什么?实际上,从宗教体验上来说,境界是不可以说的,但从理论上说,这个“重玄境界”就是用重玄方法建立起来的宗教哲学体系,包括以重玄方法展开的宗教哲学论证及其宗教神灵世界。对于道教来说,道的境界就是宗教哲学的境界,道的境界要靠人的宗教哲学来塑造与神化,而在建构道的境界时,却不能不关心道境与人境、神灵世界与世俗世界的关系,以至于将两种世界以某种同质的东西来加以会通,以表示两个世界之间既严格区分,又可以特殊的方式由此岸到达彼岸。
所谓道的境界、神灵的境界,也就是道体的境界,整个重玄学说都是以此为核心而展开的。道教一方面认为道是神秘不测的,另一方面又认定道有个道体,并对这个“体”给予界说。所谓体,也即宇宙本体。这个本体被道教学者赋予多种异号。
第一,为了表明道体极其幽深玄远,《本际经》讲“无无曰道”,《道教义枢》讲“玄玄道宗”,并依次提出了多层次的境界,如太易、太初、太虚、太始、太无、太素、太空、太极、太有、太神、太炁、太玄、太上、太一等等。《玄真子外篇》讲“真无”“玄真”“真玄”,其曰:
无自而然是谓玄然,无造而化是谓真化,之玄也,之真也,无玄而玄是谓真玄,无真而真是谓玄真。 (28)
第二,为了表明道体是高度抽象的,不同于具体实物,成玄英认定道体即“妙理”:
道者,虚通之妙理,众生之正性也。 (29)
李荣进而明确地称道体即是“理体”:
道者虚极之理体,不可以有无分其象,不可以上下极其真。所谓妙矣,难思,深不可识。 (30)
强思齐则强调:
道是虚通之理境,德是志忘之妙智。③
在中国哲学史上,把宇宙的本体确定为“理体”,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
第三,为了避免理本体带来的空疏的偏颇,表明道体不仅表现为某种永恒的客观精神,而且有实在的内容贯彻其中,重玄学者称道体为“道炁”。成玄英说:
炁,道也。 (31)
这是明确地以炁的实在特性来限定道体。《升玄经》说:“人之若鱼,道之若水。鱼得水而生,失水而死。炁不居人身,人身则空,人身既空,何得长久?”唐玄宗进一步肯定:“身是道炁之子。” (32) 人身与宇宙本体的关系是如此,道体与宇宙万物的关系更是如此,杜光庭说:“阴阳虽广,天地虽大,非道气所育,大圣所运,无由生化成立矣。” (33) 如果说早期道教所称“道炁”,只是不自觉地、偶然地将道与炁合起来的话,那么,到了隋唐时期重玄学者将道与炁合称为“道炁”,则是完全自觉的、深思熟虑的。道、炁相贯是道教的根本点,从道、炁互释到道炁合成二元绝对体,表现了道教文化的本位意识,这一点并不因为重玄学吸收佛教大乘空宗的思想而有任何改变。重玄学家在做道体的抽象提升时,援引了佛教的空论,但正如王玄览所表明的,“道体实是空,不与空同” (34) ,不同处就在于道体中有“炁”。因而《升玄经》在论及“道根”时说:“请问道根。……夫道玄妙,出于自然,生于无生,先于无先。挺于空洞,淘育乾坤,号曰无上玄老太上三炁。三炁,玄元始也,无上正真道也,神奇微远,不可得名。”
第四,为了表明“道不远人”、道与人之间有着相通之处,重玄学者摄取了佛教的“佛性”说,称道体为“道性”“真性”。《太玄经》说:“道性众生,皆与自然同。”《道教义枢》说:“道性者,理存真极,义实圆通,虽复冥寂一源,而亦备周万物。” (35) 唐玄宗说:“道之为法,非复仿法自然也。” (36) 又说:“道性清净,妙本湛然,故常无为也。” (37) 道性既抽象地表现为宇宙万物的本体——道体自身,又能生动具体地表现为人的本性,正所谓“无极大道,众生正性” (38) 。当它作为宇宙本体时,“道性常一不异” (39) ;当它作为人的本性时,称为“众生道性”,“其道无常性,所以感应众生修” (40) 。因而宇宙道性与众生道性有着直接的同一性,故道性又称“真性”。《升玄经》说:“思维分别,得其真性。”成玄英说:“修道善人达见真性,得玄珠于赤水,故能宝而贵之。” (41) 杜光庭《常清静经注》说:“道性既清静,乃得真性。既得真性,返归于无得之理也。如此清静,渐入真道。”又说:“凡欲得成真性,须修常性而为道性。得者动也,动其本性谓其得性也。” (42) 其谓“真性”,意在说明人性之中有不变之真常道性,不过这种真常道性须经过修炼才能得到。在这个意义上,《升玄经》大倡“真一之性”,其曰:
真一之一,不能不一。不能不一,则有二。有二,非一之谓。不一之一,以不见二故,则无一。无一者,是无二义。
念一者,想不散。一念者,心得定也。心定在一,万伪不能迁,群邪不能动,故谓真一。
实际是说,以真一不二之心守一,就能得到那不变的真一之性,即“真性常一”。“道性”说在六朝、隋唐时期甚为流行,这个时期的道教文献几乎都要就道性问题讲论一番。就外在因素来说,道教受佛教的影响。东晋以后,佛教中佛性论流行,逐渐摆脱玄学本体论的影响。与佛教争高下的道教,在佛教大量摄取老庄哲学的同时,也大量地吸收佛教的观念。就内部因素来说,“道性”说根源于《老子想尔注》“道性不为恶事”的说法,却又是重玄哲学兴起的产物。把道体理解为“理”“性”,并把道性与人性联系起来,包含了从早期道教的空洞的抽象到具体的抽象的意义,也包含了从本体论向认识论深化的内容。认识自我,就已隐含了对道性的认识,从而也找到了从个体通向道体、从世俗通向仙境的超越之路径。自此仙境不仅是高深玄妙,又似是天涯咫尺,如同谭峭所说的:“蓬莱信道无多路,只在谭生拄杖前。”此外,“道性”说与道教内丹学说关系甚为密切。六朝到隋唐,也正是道教从外丹学转向内丹学的时期,内丹学说在形成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便是心体与道体的关系问题。“道性”说在将宇宙精神本体的道性与人性联系起来考虑时,实际上执着人与道所同之“心”,心作为同质的东西可以沟通天人,如《道教义枢》主张的“神凝于重玄”。《常清静经》主张道性只是清静之心,《升玄经》称此心为“道心”,“盖是修善,行合道心”。“道心”又叫做“道意”,正如《道教义枢》所说:“道意者,谓是正道之心。” (43)
对于道教来说,一切学说都是为如何成仙服务的。唐后期,外丹学说逐渐被内丹学说代替,重玄学逐渐与内丹学合流。重玄哲学的本体论融化、落实在内丹学说中了,这突出地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作为宇宙本体学说的“道炁”论逐渐占支配地位。道炁是道(理)与炁的绝对同一体,道炁就蕴含着理。第二,作为道与人之间终极关怀的“性命”说取代了“道性”说,性命是人的整体表现,性命当中就隐含了道性。这两个方面又关联一致,在内丹家看来,“性”即是“神”,即是“道”,“命”即是身,即是“炁”。修炼性命,就是要从后天返还先天的道炁,道炁长存,人则不亡。至于说重玄的方法,则作为内丹修炼的方法融会在内丹修炼的过程中了。因此,重玄学在唐以后不是衰落,而是发生了转化。
如果说重玄学说中尚有未曾泯灭的受佛学影响的痕迹的话,那么,在重玄学实现了向内丹学的转化之后,便醇乎又是道教特色的学说了。这既不失道家文化开放、兼容的特性,又不失却文化本位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