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谗书》的批判性质

第三节 《谗书》的批判性质

一、 “自谗”说

从思想正统转向思想异端,这其中伴随着许许多多个人的思想困惑和人生体验,这些困惑与体验通常又以尖刻和愤激的文字洋溢在文章、词、赋中。这类文章、词、赋被罗隐集中起来,称为《谗书》。在《谗书序》中,他写道:

丁亥年春正月,取其所为书诋之曰:“他人用是以为荣,而予用是以为辱。他人用是以富贵,而予用是以困穷。苟如是,予之旧乃自谗耳。”目曰《谗书》。卷轴无多少,编次无前后,有可以谗者则谗之,亦多言之一派也。

在《谗书重序》中,他又写道:

文章之兴不为举场也,明矣。盖君子有其位则执大柄以定是非,无其位则著私书以疏善恶,斯所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自扬孟以下,何尝以名为?而又念文皇帝致理之初,法制悠久,必不以虮虱痒痛遂偃斯文。今年谏官有言,果动天听,所以不废谗书也,不亦宜乎!

从这两篇序言以及其他文章所述及的内容可以看出:第一,《谗书》非一时所作,“丁亥年”即867年,是罗隐进京赴试的第八年,也正是其仕途困穷、徘徊末路、惆怅危途之时,在徘徊、惆怅之中逐渐酝酿出对仕途超越的思想。将平日所写的内容相关的文章集于一册,即是实现思想超越的一个标志。以后又写“重序”,说明《谗书》已经流布朝野,再次誊抄时,篇目、内容不泥于初,随着阅历的丰富,肯定会将新作纳入其中。第二,在文体上,《谗书》以小品、文章为主,兼收赋、诗。“卷轴无多少,编次无前后”,表明编排中主要考虑到内容的一致性,而文体非纯一不杂。在《投郑尚书启》中,罗隐写道:“咏五言之章句,未知游子何之。兴言而几至销魂,反袂而自然流涕。”《全唐诗》题罗隐诗说:“其诗以风刺为主。”这类诗赋按理当收在《谗书》中的。第三,《谗书》是嫉世讽世、批判社会的道家者言。《庄子·渔父》云:“好言人之恶谓之谗。”罗隐自谓用其文以致困、辱,乃言《谗书》是“自谗”。这实际上只是一种借喻托词而已,既然言“有可以谗者则谗之”,既然为文“不为举场”,不“以名为”,既然是“疏善恶”“警当世”而“诫将来”的“私书”,当然就不只是“自谗”,而是谗于世的“多言之一派”。在《投秘监韦尚书启》中他说:“某月日,以所著谗书一通,寓于阍吏。退量僭越……某由是反袂兴怀,扪心注恨……”在《投郑尚书启》中说:“十五年之勤苦,永有所归。”在《谢大理薛卿启》中说:“中间辄以所著谗书,上干阍吏……”可见他的文章的批判锋芒是掩不住的。

二、 “谗于世”说

(一) 批判统治阶级的昏聩

《屏赋》写道:

……吴任太宰,国始无人,楚委靳尚,斥逐忠臣。何反道而背德与,枉理而全身?尔之所凭,亦孔之丑,列我门阃,生我妍不。既内外俱丧,须是非相糺。屏尚如此,人兮何知?在其门兮恶直道,处其位兮无所施……吾所以凄惋者在斯。

这里显然是作者欲借“屏障”之感,指斥当道者反道背德、颠倒是非、逐陷忠良、欺骗内外的劣迹。《市赋》则借晏婴对齐王的劝导,喻明官场如同市场,揭露官场上的“市侩”搬弄是非、混淆善恶、诱其所好、兴风作浪、无信义操守的面目:

其名曰市……先己后人,惟贿与赂,非信义之所约束,非法令之所禁锢。市之边无近无远,市之聚无蚤无晚,货盈则盈,货散则散。贤愚并货,善恶相混,物或戾时,虽是亦非。工如善事,虽贱必贵……舍之则君子不得己之玩好,挠之则小人不得己之衣食……

《题神羊图》写道:

尧之庭有神羊,以触不正者。后人图形象,必使头角怪异,以表神圣物。噫!尧之羊,亦由今之羊也。但以上世淳朴未去,故虽人与兽,皆得相指令。及淳朴销坏,则羊有贪狠性,人有刲割心。有贪狠性,则崇轩大厦,不能驻其足矣。有刲割心,则虽邪与侫,不能举其角矣。是以尧之羊,亦由今之羊也。贪狠摇其正性,刀匕割其初心,故不能触阿谀矣。

这不只是对古朴之风尚的向往,也是借古喻今,讽刺御史一类的谏官,指斥其贪图利益,丧失本性。

在《风雨对》中,罗隐写道:

风雨雪霜,天地之所权也;山川薮泽,鬼神之所伏也。故风雨不时,则岁有饥馑;雪霜不时,则人有疾病。然后祷山川薮泽以致之,则风雨雪霜果为鬼神所有也,明矣。……复何岁时为?复何人民为?是以大道不旁出,惧其弄也;大政不问下,惧其偷也。

罗隐在此不只是指民众蔽于鬼神之说,主要是指统治者惑于鬼神之说。在《清追癸巳日诏疏》中,他就曾劝说皇帝不必靠祈祷得雨,云:“彼蒲萧辈复何足以动天。国之兴也听于人,亡也听于神。”高骈晚年惑于神仙之说,大兴土木,营构庙宇,罗隐为此写了《广陵妖乱志》一文,批判了高骈的荒唐,其中录有其在庙成时所题的讽刺诗,云:

四海兵戈尚未宁,始于云外学仪形。九天玄女犹无圣,后土夫人岂有灵?(《后土庙》)

罗隐不止是具有鲜明的现实时代感,其历史感也是十分突出的,对历史上发生过的重大事件,他都以自己的目光重新审视,予以评价。《西施》一诗写道: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人们惯于从表面上理解历史事件,而不去追踪其背后的原因。吴国为越国所灭,自然是与夫差迷于女色有关,岂不知吴国统治阶层内部早已腐烂。如果说吴国亡于女色,那么后来灭掉吴国的越国又是怎样被灭掉的呢?同样,人们习惯将安史之乱归罪于杨贵妃,那么,唐僖宗时爆发的社会动乱又归罪于谁呢?毫无疑问,罗隐的寓意及其诘问都是超乎常人所解悟的程度。又如《迷楼赋》就借隋炀帝兴构的大型建筑——迷楼,批判了统治者的荒淫奢侈,同时又一针见血地道出,隋朝之亡,责任不在炀帝一人:

君王欲问乎百姓,曰百姓有相。君王欲问乎四方,曰四方有将。于是相秉君恩,将侮君权,百姓庶位,万户千门。且不知隋炀帝迷于楼乎?迷于人乎?若迷于楼,则楼本土木,亦无亲属,纵有所迷,何爽君德?吾意隋炀帝非迷于楼,而人迷炀帝于此,故曰迷楼。

这类词、赋、文章很多。针对汉武帝封禅一事,他提出:“东封之呼,不得以为祥,而为英主之不幸。”(《汉武山呼》)

(二) 揭露战乱中人民的痛苦

罗隐生活于唐末五代,目睹了一代王朝末期的腐烂,饱尝了战乱的痛苦,这类经历自觉或不自觉地表现在他所写的文章和词、赋中,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云:“其诗如《徐寇南逼感事献江南》一首、《即事中元甲子》一首、《中元甲子以辛丑驾幸蜀》四首,皆忠愤之气溢于言表。”《即事中元甲子》云:

三秦流血已成川,塞上黄云战马闲。只有羸兵填渭水,终无奇事出商山。田园已没红尘内,弟侄相逢白刃间。惆怅翠华犹未返,旧痕空滴剑文斑。

《中元甲子以辛丑驾幸蜀》其一云:

子仪不起浑瑊亡,西幸谁人从武皇。四海为家虽未远,九州多事竟难防。已闻旰食幸真将,会待畋游致假王。应感两朝巡狩迹,绿槐端正驿荒凉。

中和元年(881年),黄巢义军攻克长安,僖宗皇帝在田令孜统领的五百神策军的护卫下,仓皇出逃兴元(今陕西汉中)、成都,自此,唐王朝失去对全国的有效控制。农民军、官府军阀、西北异族军遂逐鹿中原,掠夺、杀戮之事不绝,土地荒芜,城阙焚毁,尸骨蔽野,罗隐的诗正是当时情景的生动写照,与杜甫记述安史之乱之诗恰好相映。有许多诗不明写作年月,却可从不同的侧面、不同的时间反映五代战乱的情形,如《秋江》云:“兵戈村落破,饥俭虎狼骄。吾土兼连此,离魂望里消。”又《遁迹》云:“遁迹知安住,沾襟欲奈何。朝廷犹礼乐,郡邑忍干戈。华马凭谁问,胡尘自此多。因思汉明帝,中夜忆廉颇。”这类词、赋当然不只是对历史景象的记述,而是混合着作者对统治阶级的批判。尽管罗隐对农民义军存有种种历史的偏见,但他善于从农民起义带来的社会大动乱中反省社会矛盾,追溯统治者的罪责,如上述《西施》所诘问的那样。又如《钱》和《雪》中所表述的,其《雪》云:“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如果说罗隐对农民义军有所怨恨的话,那么他对官军的怨恨有时则甚于义军,如在《上招讨宋将军书》中他写道:

自将军受命,迄今三月,关东之惨毒不解,杀伤驱辇之不已,乃将军为之,非君长、仙芝之所为也……以愚度之,将军之行,酷于君长、仙芝之行也。

(三) 对圣贤、英雄的诘难

罗隐对社会的批判也表现在他对经典、圣人、英雄的怀疑与反诘上。他在《丹商非不肖》一文中对陶唐、虞舜乃至孔子提出了责难,他说:

理天下者,必曰陶唐氏,必曰有虞氏;嗣天下者,必曰无若丹朱,无若商均。是唐虞为圣君,丹商为不肖矣。天下知丹商之不肖,而不知丹商之为不肖不在丹商也,不知陶虞用丹商于不肖也。

在罗隐看来,陶唐、虞舜既不能使其子“肖”,则已是有过,而欲推不肖子继嗣天下,更是有罪。所以他说过错“不在丹商之肖与不肖矣”,而“仲尼不泄其旨者,将以正陶虞之教耳”。同样,孔子篡改历史,不能不算是一种过错。在《三叔碑》中,他对周公提出了责难:

当周公摄政时,三叔流谤,故辟之囚之黜之,然后以相孺子洎。召公不悦,则引商之卿佐以告之。彼三叔者固不知公之志矣,而召公岂亦不知乎?苟不知,则三叔可杀而召公不可杀乎?是周公之心可疑矣。向非三叔,则成王不得为天子,周公不得为圣人。

这是指责周公实行两种道德标准及其弄玩权术。在《解武丁梦》一文中,他对武丁“假梦征象以活商命”的作为提出了批评:

呜呼!历数将去也,人心将解也,说复安能维之者哉!武丁以下民之畏天命也,故设权以复之。唯圣能神,何梦之有?

在《惟岳降神解》文中,他对孔子删《诗》的行为提出疑问:

三百篇亦删于仲尼,而岳降申甫不删者,岂仲尼之前则其事信,仲尼之后则其事妖?……是必以国之兴也听于人,亡也听于神。当申甫时,天下虽理,诗人知周道已亡,故婉其旨以垂文,仲尼不删者,欲以显诗人之旨。苟不尔,则子不语怪,出于圣人也?不出于圣人也?未可知。

孔子一方面不语怪、力、乱、神,另一方面在删《诗》时却又保留了神妖之说,岂不是言行不一吗?同样,他对董仲舒附和灾异之说、玩弄阴阳方术的做法表示了不屑一顾的态度:

灾变儒生不合闻,谩将刀笔指乾坤。偈然留得阴阳术,闭却南门又北门。(《董仲舒》)

按照传统的观念,英雄是不能与盗贼混为一说的,而罗隐在《英雄之言》一文中提出完全相反的看法:

夫盗亦人也。冠履焉,衣服焉。其所以异者,退让之心、贞廉之节不恒其性耳。视玉帛而取者,则曰牵于寒饥,视国家而取者,则曰救彼涂炭。牵于寒饥者,无得而言矣,救彼涂炭者,则宜以百姓心为心。而西刘则曰居宜如是,楚籍则曰可取而代。……为英雄者犹若是,况常人乎?是以峻宇逸游,不为人之所窥者,鲜矣。

即是说,英雄之言与盗贼之言、英雄之心与盗贼之心无不相通,人们通常称之为英雄者,在某种意义上讲,也就是盗贼。此说与《庄子·胠箧》“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说法正好相为表里。

罗隐批判社会的内容远不止以上这些,不仅他的许多著述已经亡佚,而且其现存的作品由于涉及社会面宽、背景复杂、典故繁多,加上文字多有隐语、转意,即令当时人也难以明了。恰如他自己所云:“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鹦鹉》)尽管如此,他的批判已足够锐利,其未明谕的东西又给后代留下了咀嚼的余地,譬如鲁迅就显然受到了他的小品文体及其批判社会方式的影响。

(1) 转引自〔清〕王士禛原编、〔清〕郑方坤删补《五代诗话》。

(2) 《广陵妖乱志》云:“高骈末年,惑于神仙之说,吕用之、张守一、诸葛殷等皆言能役使鬼神,变化黄白,骈酷信之,遂委以政事……”

(3) 〔唐〕罗隐:《两同书·贵贱》,雍文华校辑《罗隐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本章以下所引罗隐《两同书》均据此本,不再加注。

(4) “物既益矣,而己亦益之……物既损矣,而己亦损之”句的原文为“物既益矣,而物亦益之……物既损矣,而物亦损之”,这里据上下文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