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宗的“佛性”说

第五节 三论宗的“佛性”说

“佛性”是大乘佛教的奠基性概念。因为大乘佛教是以众生成就佛果为修行的最终追求,因此众生成佛的超越(“佛性”)就是一个充分条件。在大乘佛教经典中,影响最大的“佛性”讨论来自公元3世纪后(佛灭七百年)出现的《涅槃经》。这部经典认为佛身是“常”,是“我”,又认为“佛性”是“法性”亦即“胜义空”,从而把认识意义上的“智”和理境意义上的“所”统一起来。《涅槃经》并认为“佛性”是“如来藏”,立为成佛之因。 (80) 《涅槃经》及与之同类型的《胜鬘经》《法鼓经》《宝性论》等构成了印度佛教中的佛性—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义学传统,与般若中观学、法相唯识学传统鼎足为三。与印度佛教不同的是,在佛教东传过程中,佛性—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义学传统在东晋以后成为佛学讨论的主流。“佛性”问题成为中国佛学的中心问题。

吉藏及其所属的三论宗完整地继承了中观学的理论,但是考虑到南北朝以来成为佛学主潮的涅槃佛性论,三论宗不能不在理论构建上有所回应。这样做的结果是,一方面开拓了传统三论学的问题域,修正了三论宗给人们留下的多言“空”、少谈“有”、“只破不立”的印象;另一方面,吉藏著作中保存了南北朝时期诸多关于“佛性”的观点,从史料角度丰富了中国佛性论讨论,由于给予了“佛性”新的解释,他也对中国“佛性”思想的繁荣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佛性”讨论的史料学贡献主要是《大乘玄论》卷三。该文本首列了当时讨论“正因佛性”的十一家大义,这十一家分别以众生、六法(五阴及假人)、心、冥传不朽、避苦求乐、真神、阿梨耶识、当果、得佛之理、真谛、第一义空为正因佛性。关于这十一家的代表人物,吉藏并没有说明:“十一师皆有名字,今不复据列,直出其义耳。” (81) 根据其他文本可以推论出他们大都是南朝梁陈时期的各学派人物。 (82) 为什么主要针对“正因佛性”呢?这要联系《涅槃经》来讲。南北朝时期《涅槃经》最受重视,而“大涅槃经,处处皆明佛性,是故时人解佛性者,尽引涅槃为证” (83) 。因为《涅槃经》在讨论佛性时就是分正因、生因、缘因、了因这四种概念的,其中,正因佛性又是最重要的,它指的是“成佛主体”。吉藏将此十一家划分为三种正因佛性类型,分别是假实(第一、二两家)、心识(第三至七家)、理(第八至十一家)为正因。吉藏认为,这三种类型的正因佛性说或与经文相悖,或与佛理相违,或逻辑上说不通。它们的共同点在于均是将“得佛之理”作为佛性。接着,吉藏从“有无”“三时”“即离”三重视角来破“得佛之理”。 (84)

既已破南北朝诸家正因佛性说,那么什么是吉藏理解的“佛性”呢?

吉藏说:“既识佛性,应须遍读众经。” (85) 他从《阿含经》《金光明经》《华严经》《涅槃经》等经文中寻绎出对佛性的解释。如《阿含经》中言:“一切众生悉有声闻性,悉有辟支佛性,悉有佛性。”《金光明经》中言:“若了义说是身,即是大乘,即如来藏,即如来性也。”《华严经》中说佛性有因有果,而“具足明佛性义,即如《涅槃》中所辨”。《涅槃经》中所言佛性为“中道佛性”:

佛性者名第一义空,第一义空名为智慧。斯则一往第一义空以为佛性。又言第一义空名为智慧,岂不异由来义耶。今只说境为智,说智为境。复云所言空者,不见空与不空。对此为言,亦应云,所言智者,不见智与不智,即不见空除空。不见不空除不空,除智又除不智,远离二边名圣中道。又言如是二见不名中道,无常无断乃名中道。此岂非以中道为佛性耶。是以除不空则离常边,又除于空即离断边。不见智与不智义亦如是。故以中道为佛性。是以文云佛性者,即是三菩提中道种子也。是故今明第一义空名为佛性,不见空与不空,不见智与不智,无常无断名为中道。只以此为中道佛性也。若以此足前十一师,则成第十二解。然若识正道知道无有一,岂复有二释于其间哉。而言第一义空为佛性者,非是由来所辨第一义空。彼明第一义空但境而非智,斯是偏道。今言智慧,亦非由来所明之智慧。彼明智慧但智而非境,斯亦是偏道义,非谓中道也。……非中非边不住中边,中边平等假名为中,若了如是中道,则识佛性。若了今之佛性,亦识彼之中道。若了中道,即了第一义空。若了第一义空,即了智慧。了智慧即了金光明诸佛行处。若了金光明诸佛行处,则了此经云光明者名为智慧,若了智慧即了佛性,若了佛性即了涅槃也。 (86)

由上可知,《涅槃经》中曾经提到“佛性”是“第一义空”,但又言“第一义空”是“智慧”。这并不奇怪,因为《涅槃经》事实上是“说境为智”以及“说智为境”,即境智不二。但是如何来认识“空”(境)和“智”呢?《涅槃经》方法和南北朝十一家论师的讲法不同,后者仅以“第一义空”为“境”,而对之以执着的认识。对于“智慧”,他们也仅仅从认识角度来审视,因此他们所言的“智慧”不包含“境”,是“偏道”。《涅槃经》实际上采取的是“远离二边”的做法,不执着于“空”来认识“不空”,不执着于“智”来认识“不智”,反之亦然。吉藏认为《涅槃经》的上述论证方法就是“中道”的方法。用“中道”来认识“第一义空”的佛性,就不会执着于“空有”“境智”这类偏见。因此与上述南北朝十一家论师相反,虽然《涅槃经》说过佛性为第一义空,但在认识上不执着于此第一义空,这就是中观的方法,以此,以“第一义空”为“佛性”本质上是以“中道”为“佛性”。

吉藏以“中道”来诠解佛性,这一观点的确不同于他所批评的诸家论师。吉藏既然释“佛性”为“中道佛性”,也就超越了当时众说纷纭的关于佛性的“本有”和“始有”说。因为在吉藏看来,“本有”和“始有”的争论都陷入将佛性视为实体的倾向,这正是般若中观学所要破除的内容,正所谓:“若执本有则非始有,若执始有则非本有,各执一文,不得会通经意。是非诤竞,作灭佛法轮,不可具陈。” (87) 吉藏所撰《大乘玄论》和《涅槃经游意》中保留了当时关于佛性和众生关系的三种说法。《大乘玄论》卷三中说道:“一师云:‘众生佛性本来自有,理性真神阿梨耶识故。涅槃亦有二种,性净涅槃本来清净,方便净涅槃从修始成也。’第二解云:‘经既说佛果从妙因而生,何容食中已有不净,故知佛性始有。’复有人言:‘本有于当故名本有。’问:‘若尔便是本有耶。’答:‘复有始有义。’又问:‘若始有应是无常。’答:‘我复有本有义。’此何异二人作劫、张王互答耶。彼若如本有。应如如来藏经诸喻。若言始有。应是无常。而言本有于当。此是何语。”吉藏认为有价值的只有两种,即“佛性本有”说和“佛性始有”说。至于“佛性本有于当”说,则存在语言逻辑上的问题,不是独立的观点。

吉藏对待上述两种观点的立场很明确,还是运用中观学派的精神来破除。吉藏认为,本有、始有的争执双方都没有认识到佛经中的两个概念只具有有限的意义。本有和始有只能在语言和教法的层面来理解,既不能将它们看成众生中实有是物,也不是众生中实有之理。吉藏因之提出了三论宗的立场:

今一家相传明佛性义,非有非无、非本非始,亦非当现。故经云:但以世俗文字数,故说有三世,非谓菩提有去来今。以非本非始故,有因缘故,亦可得说故,如涅槃性品明。佛性本有,如贫女宝藏。而诸众生执教成病,故下文即明始有。故知佛性非本非始,但为众生说言本始也。问若言佛性非本始者,以何义故说本始?答:至论佛性理,实非本始,但如来方便,为破众生无常病故,说言一切众生佛性本来自有,以是因缘得成佛道。但众生无方便故,执言佛性性现相常乐。是故如来为破众生现相病故,隐本明始。至论佛性,不但非是本始,亦非是非本非始。为破本始故,假言非本非始。若能得悟本始非本始,是非平等始可得名正因佛性。 (88)

上文概述了三论宗几个方面的哲学思想。三论宗的论述风格可以用重重无尽、徘徊往复来形容,在吉藏看来,这些一开始并非语言游戏,都是有针对、有所为而发,其批判的指向是南北朝流行的各种学派思想。但是从最终的落脚处看来,这些论述又何尝不是语言游戏?因为无论设置多少名言概念,它们终究会丧失其价值。所以三论宗以“不执着”为方法,最后落实到“一无所得”的宗趣。再者,三论宗也并非恶取空论者,它的各种理论、各种名言和分析终究是为了修行服务的,无论是“中道”和“二谛”,还是“八不”和“佛性”,其最终目的都指向修证的最高目标:涅槃。吉藏在《中观论疏》中有一句话可以概括三论宗的旨趣:

横绝百非,竖起四句,名为诸法实相,即是中道。亦名涅槃者,以超四句、绝百非,即是累无不寂,德无不圆。累无不寂,不可为有。德无不圆,不可为无。非有非无则是中道,中道之法名为涅槃。又德无不圆名为不空,累无不寂称之为空。即是智见空及以不空,亦名佛性。以众生横起百非,竖生四见,隐覆实相,故名为佛性。若知百非本空,四句常寂,即佛性显称为法身。 (89)

在吉藏看来,以百种“否定”、四种句式来穷尽佛法真谛,破除邪迷执着,但是佛法的究竟义亦非“四句百非”所能阐发,它们自身也应该被否定,才能见诸法“实相”,而见诸法“实相”亦即见“中道”,连称“中道实相”。从众生的角度言之,由于受到邪迷所惑,故而“横起百非,竖生四见”,产生种种错误的看法,这些错误见解“隐覆”了诸法的实相,可以用种种破执的方法来排遣这些偏见,使事物的本质显现出来,亦即使“中道佛性”显现出来。进而,“实相”观和“中道”观能够使修行者最终破除迷执,即达到“累无不寂,德无不圆”,这就是涅槃的境界。追求“涅槃”,这是三论宗哲学的最终目的。

(1) 《中论》卷一,《大正藏》第30卷,第1页。

(2) 周颙:《抄成实论序》,〔梁〕释僧祐撰,苏晋仁、萧錬子点校:《出三藏记集》卷一一,第40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5。

(3) 《法华玄义释签》卷一九,《大正藏》第33卷,第951页。

(4) 〔梁〕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高僧传》卷八,“法度传”,第331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

(5) 《涅槃经游意》,《大正藏》第38卷,第230页。

(6) 《二谛义》卷下,《大正藏》第45卷,第108页。

(7) 《中观论疏》卷二末,《大正藏》第42卷,第29页。

(8) 《中论疏记》卷一,《大正藏》第65卷,第22页。

(9) 僧朗三论学与“关河旧说”的关系,不仅牵涉到三论宗的宗派系谱的构建,而且与“成实”和“三论”之间的纷争有复杂关系。此外,后人曾将僧朗与河西道朗相混淆。参见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53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10) ④⑥〔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七,“法朗传”,第225页,北京:中华书局,2014。

(11) 《百论疏》卷下,《大正藏》第42卷,第302页。

(12) 〔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七,“慧布传”,第238页。

(13) 《十二门论宗致义记》卷上,《大正藏》第42卷,第218—219页。

(14) 《胜鬘宝窟》卷上之本,《大正藏》第37卷,第5页。

(15) ③⑤〔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一一,“吉藏传”,第392页。

(16) 《百论疏》卷上,《大正藏》第42卷,第232页。

(17) 〔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一一,“吉藏传”,第395页。

(18) ⑦〔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一九,“灌顶传”,第717页。

(19) 参见王亚荣《日严寺考——兼论隋代南方佛教义学的北传》,《中华佛学学报》第12期,1999年7月,第197页。

(20) 〔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一一,“吉藏传”,第394页。

(21) 〔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一一,“吉藏传”,第393页。

(22) 〔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一四,“智拔传”,第500页。

(23) 〔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九,“智脱传”,第323页。

(24) 〔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九,“僧粲传”,第331页。

(25) 〔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三,“慧赜传”,第69页。

(26) 陈寅恪:《论韩愈》,《金明馆丛稿初编》,第28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7) 《三论玄义》,《大正藏》第45卷,第1页。

(28) 《三论玄义》,《大正藏》第45卷,第2页。

(29) 《三论玄义》,《大正藏》第45卷,第2页。

(30) 《三论玄义》,《大正藏》第45卷,第3页。

(31) 《三论玄义》,《大正藏》第45卷,第5页。

(32) 参见《净名玄论》卷一,《大正藏》第38卷,第857—859页。

(33) 参见吕澂《中国佛学源流略讲》附之《三论宗》,《吕澂佛学论著选集》第5卷,第2910页,济南:齐鲁书社,1991。

(34) 《法华玄论》卷三,《大正藏》第34卷,第382页。

(35) 《华严经疏钞玄谈》卷四,《卍续藏经》第5卷,第739页。

(36) 《三论玄义》,《大正藏》第45卷,第5页。

(37) 《净名玄论》卷七,《大正藏》第38卷,第900页。

(38) 《法华游意》,《大正藏》第34卷,第644页。

(39) ②《法华游意》,《大正藏》第34卷,第634页。

(40) 《中论》卷一,《大正藏》第30卷,第1页。

(41) 吕澂:《印度佛学源流略讲》,《吕澂佛学论著选集》第4卷,第2075页。

(42) ④《中论》卷四,《大正藏》第30卷,第33页。

(43) 《大宝积经》,《大正藏》第11卷,第29页。

(44) ③《中观论疏》卷二本,《大正藏》第42卷,第20页。

(45) 《大乘玄论》卷二,《大正藏》第45卷,第25页。

(46) 参见韩廷杰《三论宗通论》,第219页,台北:文津出版社,1997。

(47) 《中观论疏》卷二末,《大正藏》第42卷,第29页。

(48) 《中观论疏》卷一本,《大正藏》第42卷,第10页。

(49) 《中观论疏》卷二末,《大正藏》第42卷,第31页。

(50) 《大乘玄论》卷一,《大正藏》第45卷,第19页。

(51) 《中观论疏》卷一末,《大正藏》第42卷,第15页。

(52) 《中观论疏》卷二末,《大正藏》第42卷,第23—24页。

(53) 《中论》卷四,《大正藏》第30卷,第33页。

(54) 参见吕澂《印度佛学源流略讲》,《吕澂佛学论著选集》第4卷,第2068页。

(55) ④《净名玄论》卷五,《大正藏》第38卷,第883页。

(56) 《大乘玄论》卷四,《大正藏》第45卷,第55页。

(57) 《三论玄义》,《大正藏》第45卷,第14页。

(58) 《三论玄义》卷一,《大正藏》第45卷,第14页。

(59) 《大乘玄论》卷二,《大正藏》第45卷,第26—27页。

(60) 《大乘玄论》卷二,《大正藏》第45卷,第27页。

(61) ②《大乘玄论》卷二,《大正藏》第45卷,第27页。

(62) ②《大乘玄论》卷二,《大正藏》第45卷,第27页。

(63) 《大乘玄论》卷一,《大正藏》第45卷,第15页。

(64) 《三论玄义》,《大正藏》第45卷,第11页。

(65) 《中论》卷四,《大正藏》第30卷,第32—33页。

(66) ④《成实论》卷一一,《大正藏》第32卷,第327页。

(67) 《成实论》卷一二,《大正藏》第32卷,第333页。

(68) 参见印顺《性空学探源》,第94—95页,北京:中华书局,2011。

(69) 《广弘明集》卷二一,《大正藏》第52卷,第247—252页。

(70) 《二谛义》卷上,《大正藏》第45卷,第78页。

(71)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第6册,第622页,济南:齐鲁书社,1996。

(72) 《中论》卷四,《大正藏》第30卷,第32—33页。

(73) ③《中观论疏》卷一〇本,《大正藏》第42卷,第150页。

(74) 《大乘玄论》卷一,《大正藏》第45卷,第23页。

(75) 《大乘玄论》卷五,《大正藏》第45卷,第69页。

(76) 《大乘玄论》卷五,《大正藏》第45卷,第73页。

(77) 《二谛义》卷上,《大正藏》第45卷,第90页。

(78) 《中观论疏》卷二末,《大正藏》第42卷,第28页。

(79) 《大乘玄论》卷一,《大正藏》第45卷,第15页。

(80) 参见吕澂《印度佛学源流略讲》,《吕澂佛学论著选集》第4卷,第2078页。

(81) 《大乘玄论》卷三,《大正藏》第45卷,第35页。

(82) 参见廖明活《嘉祥吉藏学说》,第317—333页,台北: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1985;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486—489页。

(83) 《大乘玄论》卷三,《大正藏》第45卷,第36页。

(84) 详见华方田《吉藏评传》,第168—169页,北京:京华出版社,1995。

(85) 《大乘玄论》卷三,《大正藏》第45卷,第37页。

(86) 《大乘玄论》卷三,《大正藏》第45卷,第37页。

(87) ②《大乘玄论》卷三,《大正藏》第45卷,第39页。

(88) 《大乘玄论》卷三,《大正藏》第45卷,第39页。

(89) 《中观论疏》卷一〇末,《大正藏》第42卷,第1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