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昧”与“念佛”“守一”

第二节 “一行三昧”与“念佛”“守一”

在东山门下,“一行三昧”的修持是结合了念佛净心的方便,这是当时流传的一种“坐禅”。在达摩禅的时代,念佛与禅坐似乎还被认为是不相容的两种方法,到了东山法门的传承中,这两种看似极端对峙的方法却广泛地融会起来。 (10) 杜朏的《传法宝纪》就谈到,到了弘忍门下禅宗开“念佛”方便,以自净其心,成为公开、广泛的法门:“及忍、如、大通之世,则法门大启。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密来自呈,当理于法,犹迭为秘重,曾不昌言。” (11)

其实,作为“坐禅”方便的念佛方法结合着“一行三昧”,在道信时就已经开展出来了。从《楞伽师资记》所录道信“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中所引《文殊般若》的文句看,道信重视的是该经中由念佛而入“一行三昧”的法门。不过,念佛的方便在道信修行方式中都引向了禅门心法,即念佛是导源于自心而又归向于自心清净的“一行三昧”。这与净土的念佛法门有根本意趣的不同。可以说,道信念佛三昧的特点是实相(无相)而唯心的,这一点构成中国禅宗念佛法门的基本图式。如后来《坛经》和神秀的《观心论》都是在自心清净的意义上来化解西方净土的观念,因此念佛被赋予了一种“精神冥想”(spiritual contemplation)的形式。 (12)

从道信到弘忍,他们对念佛坐禅也略有不同的发挥。道信曾经援引《观无量寿经》,其重于念佛心是佛,即内在心性论方面的引申。传为弘忍所述的《最上乘论》也引述了《观经》,但是侧重于实践上的观想念佛法门。从《最上乘论》的文句上看,弘忍认为这只是对于“初心学作禅者”的方便法门,并特别强调说,对于“坐禅”时出现的一切境界,如各种三昧、光明、如来身相等,都应看成是“妄想而见”,而主张“摄心莫著”,以空观谴之。应该说,弘忍重视观心胜于念佛,但念佛作为一种方便,毕竟在他的禅法系统中保留了下来,尽管是从相当消极的意味上保存的。有意味的是,念佛法门在东山门下的分头弘化中仍然保持了下来,而且显示出不同的法流。 (13)

神秀意在传承东山门下的“一行三昧”,而传说与神秀相关的敦煌文献《观心论》《大乘无生方便门》中也有说到念佛净心的,特别是《观心论》,对于唯心念佛有重要的发挥。这里提到念佛即证觉的思想:“佛者觉也,所为觉察心源,勿念起恶;念者忆也,谓坚持戒行不忘精勤。了如来义,名为正念。” (14) 重要的是,把念佛解释为证自心觉,这恰恰是《大乘无生方便门》讲的第一方便,即“离念门”的离念自觉。敦煌本《大乘无生方便门》中说到“念佛”法门是“一念净心,顿超佛地”,接着又“方便通经”,引《起信论》中本觉、究竟觉等一段文句来解说念佛净心的离念方便。 (15) 由《文殊般若经》的念佛三昧联系到《起信论》的思想,虽在道信的禅法中隐约可见,而究竟在神秀的“五方便”中明确地表示出来。而且,神秀离念方便门说到“看心若净”,也引禅师们经常援引的《金刚经》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说法作为经证。 (16) 说到念佛,他明确反对“口诵”而主张“摄心内照,觉观常明”的“心念”,并以著相和离相作为判释二种念佛区别的依据。接着同样还是引述《金刚经》加以说明。神秀把念佛明确引向观心的一流,这体现了初期禅门的念佛特色,也正可以说是东山法门的所传。

念佛在东山门下南山念佛门得到了发展。这一系的禅法,主要保存在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依宗密的说法,这一系的做派主要是“藉传香而存佛”,说明南山一系已经对念佛的法门做了仪式化的发展。“传香”,是与授戒有关的仪轨。 (17) 而“存佛”,《大疏钞》中有这样的记载:“言存佛者,正授法时,先说法门道理,修行意趣,然后令一字念佛。初引声由念,后渐渐没声、微声,乃至无声。送佛至意,意念犹粗。又送至心,念念存想,有佛恒在心中,乃至无想盍得道。” (18) 这是说,由口念息意,转又以观想伏心,最后以成就无想得道。这与《文殊般若经》、道信禅法的念佛以净心是非常接近的。如果再结合神秀的说法,似乎可以表明,东山门下的分头弘化,除慧能一系之外,大抵仍沿袭了《文殊般若经》和道信以来教人念佛坐禅以为接引的方便。

道信的“一行三昧”除了念佛禅坐的方便,还特别提到了另外一种禅坐的形式,即“守一不移”。道信说这是从傅大师那里传承下来的禅坐法门。这里有几条值得注意:其一,“守一”并不局限于静门,而是“动静常住”,这一点与后来南宗禅所主张的动静一如是一致的。其二,“守一”包含了两层观法,一是“修身审观”,即以般若空观的方式照见身识皆空;另外一层就是摄心内观,方法上则是专意看一物,正所谓“守一不移者,以此净眼,眼住意看一物。无问昼夜时,专精常不动” (19)

弘忍“守本真心”的观心主张很可能就受到道信“守一”方法的深刻影响。根据敦煌本《最上乘论》的说法来分析,则弘忍对于念佛与观心有更进一层的发挥。最明显的是,弘忍并不重视《文殊般若经》的念佛三昧,而把《起信论》的观心与《金刚经》的破相观念结合起来,强调了守本真心对于念佛优越的一面。在道信的禅法中,念佛虽是净心的方便,却毕竟是一种主要的方便。弘忍则更重于守本真心,而于念佛则作为次一级的方便。《最上乘论》中说:“但于行知法要,守心第一。”又云:“夫修道之本体,须识当身;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自性圆满,清净之心,此是本师,乃胜念十方诸佛。” (20) 尤有意味的是,《最上乘论》还专就守心如何胜念彼佛做了解释,这里明确表示禅门念佛是重于观心的法流。

又,《楞伽师资记》说弘忍的禅风是“萧然净坐”,这里没有提到念佛,却提到“远看一字”的禅坐方法。这种摄心看物的方法与弘忍大师“守本真心”所提到的“尽空际远看一字”是非常接近的一类方便。 (21) 我们还无从详知看字净心的具体意义,但这显然与念佛净心有些不同。可以肯定的是,由道信到弘忍,念佛作为方便的意味更加突出了。 (22) 或者说,念佛和看字,作为不同的方便,是兼收并蓄地共存于东山的禅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