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莱勒斯夫人
托马斯·克罗夫顿·克罗克
在夏日一个晴朗的清晨，迪克·菲茨杰拉德站在斯摩维克海港的岸边抽着烟。太阳从险峻的布兰登山后冉冉升起，在阳光的照射下，阴暗的大海渐渐变成蔚蓝色，雾气从山谷缭绕升起，就像迪克嘴中吐出的烟雾。
“这才是一个美好早晨该有的样子啊。”迪克取下烟斗，眺望遥远的大海。此时海面宁静得就像一大块刚刚磨好的大理石墓碑。“毫无疑问，”他停顿一下，“一个人自言自语排忧解闷真是寂寞，开口讲话只有自己的回声。”迪克苦笑了一下。“要能娶到妻子，不管幸不幸运，也好过一个人过日子吧。人世间，形单影只的日子能有什么意思，这种生活就像无水之瓶、无调之曲、少了腿的剪刀，没有钩子的钓鱼线，总之是不完整的。难道不是吗？”迪克·菲茨杰拉德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海边的岩石。虽然那块石头不会说话，可它却倔强、坚定地伫立在那儿，亘古不变。
不过，朝着岩石脚下望去，迪克惊讶地发现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坐在那里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如浅海般碧绿，清晨的阳光映射着头发上的水珠闪闪发亮。
尽管迪克之前从未见过美人鱼，但他立即猜出这位女子定是海中的仙子，因为他看到姑娘身后有一顶魔法小帽。据说，美人鱼只有戴上帽子才能潜到海底；只要失去帽子，他们就会失去魔法，再也无法回到海中。于是，迪克飞快地跨过海岩，抓起那顶帽子，美人鱼听到跑步声立即转头。
当美人鱼发现帽子不见的时候，一连串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接着，她低声抽泣，轻柔的哭声仿佛婴儿的嘤嘤哭泣声。迪克当然知道她为何而哭，可他打定主意不把帽子还给她，想看看自己会不会由此时来运转。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心疼起这位美人来，她楚楚可怜的样子足以让任何男人心生怜悯，更别提与大多数爱尔兰人一样，迪克也有一颗温柔的心。
“亲爱的，不要哭了。”迪克·菲茨杰拉德轻声安慰道。不过，美人鱼就像倔强的孩子，哭得更凶了。
迪克坐在她的身旁，牵着她的手，安慰着她。那双手掌并不丑陋，只是手指间生着薄如蝉翼、白如卵壳的蹼。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迪克亲近地问道。可她并没有回答；迪克认为她要么是个哑巴，要么就是听不懂他说的话。于是，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用这种方式与她交流。肢体语言是通用的，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不管是美人鱼还是人类都会明白。
美人鱼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对迪克的举动感到不满。她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迪克·菲茨杰拉德的脸，说道：“先生，你会吃了我吗？”
“丁格尔和特拉利的所有男女都会为我作证，”迪克吃惊地跳了起来，“我的宝贝，就是把自己吃了，也不会动你一下的，宝贝。再说我吃你干什么呢？是不是那些面貌丑陋的捕鱼人把这样的想法灌进你这长满绿色秀发的脑袋瓜里了？今天早上你还在打理头发呢！”
“先生，如果不吃我，那你要对我做什么呢？”
迪克一门心思想要个妻子，自己第一眼见到人鱼的时候，就被她的美貌打动。人鱼说话的声音又和人类的女子一样温柔，因此迪克深深地爱上了她。她称呼他为“先生”的乖巧模样，更让迪克打定主意娶她为妻。
“鱼儿，”迪克模仿她简短的说话方式，“鱼儿啊，我向你发誓，在这样一个被上帝祝福的早晨，请世界见证，我愿娶你为妻，这就是我的打算。”
“请不要重复你的誓言，菲茨杰拉德先生，我也很愿意嫁你为妻，不过还请你稍等，让我盘好头发。”过了好一阵，她才把头发挽成自己满意的发箍，定是想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当一切准备就绪，美人鱼便把梳子收进口袋里，随即低下头，对着脚下的海水喃喃低语。
迪克听见轻柔的声音随着海浪浮动，像风一般，飞向辽阔的大海深处。他好奇地问道：“亲爱的，你对着大海说话呢？”
“是啊，”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只是给家中的父亲捎了口信，让他不要等我回家吃早饭了，免得担心。”
“亲爱的，你的父亲是谁？”
“什么！你没听说过我的父亲？他当然是海王了。”
“那么你，你就是海王的女儿？”迪克瞪大双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未来的妻子。
“哎呀，作为你的丈夫，要实话告诉我，既然你的父亲是位国王，那么在他海底宫殿里定有无数的金币吧。”
“金币？金币是什么？”
“金币可是美好的东西，特别是你需要它的时候。是不是只要得到你的吩咐，人鱼就会带来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当然啦，他们会带来我想要的所有东西。”
“说实话，在你面前的就是我的房子，可里面只有一张稻草床。我觉得这绝对配不上一位海王的女儿。因此，如果不是很麻烦的话，你能不能让他们送来一张羽毛床，再加两条新毛毯啊？哎呀，我到底在说什么？水下怎么能有这些东西呢！”
“当然有了，菲茨杰拉德先生，只要你乐意，什么样的床都会有。光我自己，就有十四张牡蛎床，这还不算那张抚养幼儿的婴儿床呢。”
“你真的有？”迪克挠着脑袋疑惑地问道，“我说的可是羽毛床。不过，你的床可真的方便，既可以当床使，还可以用来吃，再好不过啦。”
不过，不管有没有床，有没有钱，迪克·菲茨杰拉德都打算娶这位美人鱼为妻，这位美丽的人鱼也答应了他的求婚。于是他们穿过海滨，从格莱勒斯赶到巴林朗尼哥，因为那天早上菲茨杰吉本神父正好在那里。
“迪克·菲茨杰拉德，对于这桩婚事我有两句话说，”神父面色阴沉地继续说道，“你真的要娶这只人鱼为妻吗？愿上帝保佑！无论她打哪儿来，我的建议就是你赶快把这个浑身长鳞片的家伙送回她的族人身边。这就是我的忠告。”
此刻，心中游移不定的迪克正攥着魔法帽，打算将帽子还给美人鱼。而人鱼呢，正热切地盯着那顶帽子。迪克琢磨了好一阵，最终说道：“求您了，神父，她可是海王的女儿。”
“就算她是海王的公主，你也不能娶她，因为她是条鱼呀。”
“求您了，神父，”迪克低声哀求，“她就像月亮一样美丽、温柔。”
“哪怕她绚丽得像太阳，温柔如月亮，美丽如同繁星，你也不能娶她，因为她是条鱼。”神父跺着脚恼怒地说。
“可她拥有海底数之不尽的黄金啊，娶了她，我要多少金子就有多少金子，注定会发大财的，”迪克狡黠地说，“因此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娶她都是值得的。”
“哦！这么一说，就是另外一回事儿啦。你怎么现在才说呢，你应该早点说的。现在，无论怎样你都要娶她为妻，就算她真的是一条鱼，因为没有人会在现在这种艰难时期拒绝金钱的。即便是我也会为你们的婚礼备上彩礼的，才不会像刚才那般费尽口舌劝你离开她呢。”
在老菲茨杰吉本神父的主持下，迪克·菲茨杰拉德与这位美人鱼最终结为夫妇。和其他新婚宴尔一样，这对新人欢欢喜喜地回到了格莱勒斯。婚后，迪克的生活可谓万事如意——小日子过得极为滋润，美人鱼可是这世上最最贤惠的妻子，两人心满意足地生活在一起。
来自海底的美人鱼操持家务的模样令人惊叹，她不仅耐心地打理房子，而且精心养育孩子。到了婚后的第三年，家里已经多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总之，迪克成了最最幸福的男人，假如他有意识地守护这一切的话，没准儿他还能一直快乐地生活下去。可事实上，他和许多男人一样，并没有足够的智慧知晓其中的道理。
有一天，迪克不得不去拉利一趟，临走前，他嘱托妻子在家照顾孩子们，自个儿寻思着妻子有许多家务事要做，一定不会乱动他的渔具。
迪克刚一走，菲茨杰拉德太太就开始打扫房子。不巧，她一不小心碰倒了一面渔网，在渔网后面的一个墙洞里找到了那顶魔法帽。她把帽子拿了出来，仔细端详着这顶帽子，随后，她想到了她的父王、母后以及她的兄弟姐妹。此时此刻，她十分渴望再次回到他们身边。
她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回想自己过去在海底的快乐生活。然后，她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孩子们，又想起可怜的迪克有多爱她。要是她走了，迪克定会心碎吧。“但是，”她自言自语，“他又不会永远地失去我，我还会回来的，一个与父母分别这么久的女儿回家探望一下，又有谁会指责呢？”
于是，她起身走向门口，但很快又转头看了看还在摇篮中熟睡的孩子。她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这一刻，一滴泪水在她双眸中打转儿，落在了婴儿红润的脸颊上。她拭去泪珠，嘱托大女儿要好好照顾弟弟们，在家乖乖等她回来。然后美人鱼走到海滨，此时的大海宁静、平和，海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她似乎听到了一阵微弱的甜美歌声，呼唤她回到海底之家。昔日的情感全部涌入心头，她立刻把迪克和孩子们抛于脑后，戴上帽子，纵身一跃，跳进海里。
直到傍晚，迪克才回到家，却没看到妻子的踪影。他问大女儿凯瑟琳，妈妈去哪儿了，不过女儿没法回答父亲的问题。迪克接着又询问邻居，有人说看到他的妻子拿着一顶奇怪的三角帽去了海滨。迪克赶紧回到家中找魔法帽。可是，帽子不见了，一切真相大白。
年复一年，迪克·菲茨杰拉德一直盼望妻子的归来。可是，人鱼杳无音讯。自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自己也未再婚，因为他一直觉得美人鱼妻子迟早会回来的，谁也说服不了他，他坚信是她的国王父亲将她囚禁于海底。拿迪克的话说：“她是不会抛弃她的丈夫和孩子们的。”
与迪克一起生活的时候，美人鱼的确是位贤淑的妻子。因此，直到今天，这一带的海民依然尊重传统，称她为格莱勒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