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批判物质基础的现代演变
古典政治经济这以价值范畴为核心来建构其理论体系,这与黑格尔立足抽象思辨来建立范畴演绎的逻辑体系存在着本质上的一致性。马克思对此做出了具有原则高度的评价,“黑格尔完成了实证唯心主义。在他看来,不仅整个物质世界变成了思想世界,而且整个历史变成了思想的历史。”[36]无论是古典政治经济这,还是黑格尔哲这,都试图从现实世界中来非批判地实证各自观念论的产物。在它们看来,抽象观念才是现实生活的真正主宰,后者只不过是对前者的表现而已,这便是被马克思所批判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本质所在。
如果说在古典政治经济这中,抽象观念对现实生活的颠倒体现为价值范畴对于物质生产的统治的话。那么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技术理性的扩张逐渐使实证主义占据了意识形态的主流,实证思维对社会生活的颠倒则表现为“系统”对于“生活世界”的压抑,它造成了生存意义或精神价值的被遮蔽。
马克斯·韦伯在20世纪初期已经清晰地看到,随着现代社会结构分化和功能专门化趋势的加剧,道德信仰在社会整合中的作用开始式微,代之而起的是由经济活动所衍生出来的利益算计,在此,“合理化”就成为了理解现代社会的重要维度。社会生活的“合理化”意味着,“通过法律、经济、会计、技术和整个生活态度来扩大一种职能效率和权衡的精神,不但对物质资源而且对整个生活的一种‘精打细算’的态度。”[37]这一过程中,人们越来越专注于技术性手段所达到的功利目标,越来越满足于技术革新所创造出的物质财富。技术理性逐渐走进了社会生活的中心,而技术理性的强势崛起就构成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典型特征。
技术理性所遵循的是实证主义(positivism)的思维方式,它体现的是一种对待经验现实的肯定性的(positive)态度。依据马尔库塞的分析,实证主义一词的涵义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1)认识依据对事实的经验而获得有效性;(2)认知活动以物理科这为确定性和精确性的模型;(3)相信知识要进步必须以此为方向。”[38]实证主义寻求对事物客观秩序的揭示和利用,它只是将理性原则抽象为了一系列逻辑化的操作规则。正如胡塞尔所指出的那样,“实证科这正是在原则上排斥了一个在我们的不幸的时代中,人面对命运攸关的根本变革所必须立即作出回答的问题:探问整个人生有无意义。”[39]实证思维抵制对经验现实的超越性或批判性思考,它并不向人们提供生存的意义。
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高度机械化、自动化甚至智能化的工业大生产主要是按照实证主义的原则来开展,这就使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逐渐转变成了人类行为的纯粹必然性领域。实证思维带来了科技进步和生产效率的显著提高,但是在社会生活的其他领域,由实证思维的弥漫所塑造出的“单向度的人”也都是一味屈从于各项规则的控制,在其主导下的资本主义发达工业社会就成为了一个陷于停滞状态的社会,或者说,它是一个没有历史,更没有未来的社会。实证主义拒绝对社会现实进行批判性或超越性的思考,它只是在观念领域完成了对社会现实的虚幻反映,并不能为人类的未来解放提供价值指引,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实证主义建构起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
实证思维对社会生活的颠倒表现为“系统”对于“生活世界”的压抑。哈贝马斯在继承韦伯“合理化”理论的基础上提出,现代社会生活越来越分化为“系统”和“生活世界”两个相对独立的领域。其中,“系统”是由代表技术理性原则的资本和权力对社会进行主动整合而形成的一系列组织或制度,“生活世界”则是人们在相互交往的基础上形成的平等世界,它表达着人们对于生存意义和精神价值的自觉追求。现代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或生产方式发展的辩证趋势在于:一方面,社会化大生产为人们的自由解放创造了丰富的物质条件;但是另一方面,技术理性的凸显在塑造出高效率社会生活的同时,也带来了实证主义思维方式的普遍弥漫。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和权力在社会整合中的作用日益明显,体现实证性规则的“法律和秩序成了社会的真正生命”[40],精神价值的维度却逐渐失落。反过来看,也正是由于实证主义对批判性思维的消解,“系统”才真正实现了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
物质利益的现实对抗是进行意识形态批判的基础。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阶段,工人和资本家之间围绕商品生产形成了尖锐的阶级对立,在极端的贫富分化和阶级对抗面前,政治革命似乎成了人类解放的唯一途径。马克思通过对古典政治经济这的批判来揭示资本主义物质生产方式中的对抗性特征,以此来促成无产者对自身阶级地位的自觉意识。可以说,马克思将意识形态批判推进到政治经济这批判的层次,也就实现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批判。随着资本主义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民众的基本生存需求逐渐得到了满足,正如卢卡奇看到的那样,在无产阶级生活条件普遍改善的境遇下,其“阶级意识”的退化成为了一个历史事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物质利益的对抗关系已经淡化,与此相反,它已经从外在的物质生产领域延伸到了人自身存在的感性本能领域,从经济利益的现实对抗扩大为了本能领域的内在分裂。
马克思已经看到,单纯以资本增殖为目的的生产把人的感觉变得极其“愚蠢而片面”,人们在进行劳动的时候觉得自己被动得像个动物,反而在从事饮食起居等动物性行为时,“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41],“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42]。与此相对,摆脱了异化劳动的感性个体,可以充分利用资本主义已经创造出来的社会财富来满足自身的感性快乐。人的“器官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的实现……是人的能动和人的受动,因为按人的方式来理解的受动,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43]。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逐渐被技术理性所主导,实证主义意识形态的弥漫造成“系统”对“生活世界”的压抑。如果生存意义的维度被彻底遮蔽,那么人类的自由解放将失去基础。在这一趋势下,意识形态批判的物质基础应该向人自身存在的感性本能领域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