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抗与压抑

阻抗与压抑

18世纪90年代,弗洛伊德主要描绘了不相容观点之间的冲突状态。冲突产生他所说的“防御”(或者,当时对等的词“压抑”),他指的是有意不让某些观念被自己觉察,尽管在意识层面不想这样。不相容观念是承载着不愉快情感的观念;这些观念本身的性质并无特殊,与之相连的不愉快感通常是由情景决定的。弗洛伊德早期论文的要点就是关于防御动力过程的论述,以及对于不同防御机制产生不同精神神经症综合征的论述(Freud,1894,1895a,1896a,1896b,1896c;Breuer & Freud,1895)。

由此产生的问题是,什么使一个观念“不相容”,要产生防御的过程,这个观念必须与什么不相容。这个阶段,弗洛伊德对于这一点说得有点模糊。他对此最清楚的表述是《癔症研究》中对于露西小姐这个案例的讨论:“压抑本身的基础可能只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一种被压抑的观念和构成自我的占优势的许多观念之间的不相容。”(Breuer & Freud,1895,p.116)

产生压抑作用的力量是这样来的,占优势的许多观念处于优势地位,是一个连续的、有组织的“结构”(非技术性的意涵),通过其连续性和组织性,在心理经济学层面,获取巨大力量。占优势的许多观念十分强大,使得任何一个反对观念都无法加入其中,因此也就无法进入意识层面。不相容的观念被驱逐到潜意识之中,从而也阻碍了其情感迅速有效的释放,使这个观念发挥了致病作用。

这些占优势的观念是如何占据主导地位的呢?对于这一点,弗洛伊德在其建构理论的早期阶段几乎是未置一词,然而他的论点还是露出某些端倪。占据主导地位的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正确观念”,是那些与我们所秉持的观念相吻合的观念。这些观念是被社会认可的,符合我们自身的价值、标准与道德观。弗洛伊德在后期著作中提出,压抑“源于自我的自尊”(1914a,p.93)。除此以外,他对这些标准的发展史语焉不详:在其早期职业生涯中,这不是他兴趣的中心。

尽管价值与道德不是对抗不相容观念的唯一力量,弗洛伊德所举的绝大部分例子是从这个原型而来。在特定情况下、特定社会情境下,不相容观念就会不被容纳。我们使用《癔症研究》中的例子,比如复仇幻想,如果指向老板,就可能是不被容许的,在这个情况下,就会被压抑。在另外的情况下(这也取决于个体人格),复仇情感可以通过尖刻言语,甚至是躯体攻击,得到即刻释放。强调了性欲对于神经症产生的重要性(在诱惑理论阐明之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带到了诱惑理论之中),因为在不恰当的社会情境下产生性感觉,或者性欲指向的人并不适合建立浪漫关系,就容易患神经症。一个人冲动的感觉与其必须遵从的社会结构之间的紧张关系产生了压抑。弗洛伊德在其职业生涯后期又采取了这个方法,尤其在超我的发展方面,但那是在其尝试一个非常不同的方法之后才这样做的。

对于早期的压抑理论来说,驱力/结构模型的出现使弗洛伊德处于不适境地。他在试图建构一个理论,认为人类的行为源于人类的生物学本质。受性欲控制的潜意识冲动被视为是促使心理运作的动力。弗洛伊德需要同样是天生的、种族发育决定的反作用力来对抗这些冲动。通过这样的对应,按照进化理论的原则,他将会创立真正的个体心理学。(对于弗洛伊德这种思想的讨论,见Sulloway,1979)

弗洛伊德描述了对其早期观点的修正后(包括抛弃创伤理论,以及修正的对压抑过程的看法),宣称“偶然的影响已经被生来固有的因素所替代,从纯心理学的角度说,‘防御’已经被机体的‘性压抑’所替代”(1906,p.278;斜体是我们标注的)。机体的某种东西在压抑中发挥作用的概念首见于1897年写给弗里斯的信中(Freud,1905,信件75)。早在他决定发表这个概念之前,他将压抑力量的表现——厌恶、羞耻、反感等等,与抛弃婴儿式的性快感区联系在一起。这种发展在肛门的快感被厌恶所替代的事件中更为清晰。弗洛伊德将机体性压抑看作是个体发展的例子,以概括说明种族发展;个体都重复这个过程,人类在这个过程中为了适应直立行走的姿势而放弃了旧的快感,尤其是那些与嗅觉相关的感觉(1950,pp.268-271)。

随着《性学三论》的出版,机体性压抑的概念被整合进了更加以临床为导向的发展框架。说到升华和反向形成,弗洛伊德认为被抛弃的冲动“本身看上去是错误的,也就是说,其始于快感区和源自本能,从个体发展的方向看,只能产生不愉快的情感。结果,他们唤起相反的心理力量(反应冲动),为有效地压制这种不愉快,建起心理的堤坝——厌恶、羞耻与道德”(1905a,p.178)。

这是一个没有社会的道德。就像性驱力本身一样,是一种内生的力量。同样,诱惑被冲动所替代,社会限制也一样被内在的厌恶所替代。在《性学三论》的另一处,弗洛伊德写道:

从这些文明的孩子身上,人们得出的印象是,这些堤坝的建构是教育的结果,毫无疑问,教育确实对此起着作用。然而,事实上,这一发展是由遗传所决定和固定的,有时在毫无教育的情况下也会发生。如果教育顺应身体机能的发展,并使之变得更为清楚与深刻,那么,教育就会在合适的领域内发挥其功效。(Freud,1905a,pp.177-178;斜体是我们标注的)

对于这个论断,我们看到的是最纯粹的驱力/结构模型。没有超我来调停社会的要求,没有自我在相互竞争的压力下作出决定,也没有现实原则来决定哪一个心理结构必须发挥作用。在后来的阐述中(Freud,1910a),即使是“自我本能”也会反对性欲的要求,这一点还没有提及。《性学三论》提到的第二组本能,不但不反对性欲,反而通过将力比多冲动导向外部的客体来助长性欲。这个阶段的冲突只是介于性欲功能与机体对此作出的反应之间。

尽管机体压抑理论在弗洛伊德的思想中保持重要地位的时间并不长,在介绍这个理论的同时,他对压抑理论做了进一步的修正,预示着终其一生的一系列的理论建构,也呈现出巩固驱力模型的倾向。他提出了一个框架,在这个框架中,性欲与压抑的过程有着更为直接的联系;弗洛伊德将此称为压抑的“推拉”理论。这个修正的方法不仅将当前因素,而且将婴儿式遗忘,作为某种特定压抑行为的解释。“推拉”理论在驱力模型原则的主要条文中得到了明确阐述,见于关于元心理学的五篇论文中。弗洛伊德是这样写的:

我们有理由假定有一种原始压抑,它是压抑的第一阶段,由被拒绝进入意识的本能的心理(或观念的)的表象组成。有了它才会出现固着,此后表象保持不变,而本能则附着其上……

压抑的第二阶段才是固有压抑,对压抑的表象的心理衍生物产生影响,或对与此有关的其他思路产生关联作用。基于这种关联,这些观念或思想具有同样被原始压抑的命运,因此,固有压抑便形成一种后压力……如果这两种力量不合作,如果被压抑的东西不随时准备接受被意识拒绝的东西,压抑的目的也就毫无意义了。(1915b,p.148;斜体为原文标注)

从何种意义上说,压抑的“推拉”理论代表了向驱力模型的建立迈进了一步呢?在防御模型中,压抑完全是由特定情境下出现的观念的不相容所决定的。假设一组被压抑的观念促使人们去注意当前情境下产生的新观念,这样就弱化了新情境的重要性;面对新环境下单一的不相容已经不足以解释这种现象。当前情境产生的特殊情感的重要性,比之早先情境下的作用,已不是那么重要了。相反,标志个体人格结构的特殊固着业已被推进了解释系统的前景。

遭受“原始压抑”的观念不是随机的;而恰恰就是那些构成个体的婴儿式性欲的观念。童年的遗忘是对童年性发展的遗忘,该发展阶段的事件形成了弗洛伊德所说的“固着”。“推拉”理论认为,每个被压抑的行为背后,一定存在着一种与早年性欲的关联,压抑力量的特征就是专门对抗性冲动。这包括这些冲动的较远的衍生物,分析的功能就是要揭示每个压抑行为背后被禁止的性欲。同样,早期情感理论向过渡的愿望模型演变,最终演变为本能驱力理论,可以解释为向详细说明动机冲动内容的推进,因此,压抑理论的修正代表了针对反本能力量的增强的特异性。后期的反宣泄理论(1915b,1926a),将防御能量专门定义为从威胁性冲动本身所撤离的能量,发展了这个方法。

基于这些考虑,我们还没有一个概念可以完全替代防御模型的“占主导地位的观念”,一种能够执行压抑的力量。弗洛伊德在这一点上经常而迅速地改变其观点。在引入驱力/结构模型与开始进行整合之间,弗洛伊德几乎很少对反作用力本质进行正式讨论,弗洛伊德本人只是间接提到了这一点(1913a,p.325)。不过,在看似漫不经心的评论中,他确实提出,他早期所说的自我保存的本能可能指的就是“自我本能”,因而在本能的定义中,用“占主导地位的观念”替代了自我认同。弗洛伊德在这篇文章中阐明“每个本能试图通过激活与目标一致的观念来保持其效能”的观点(1910a,p.213),而且认为自我本能的目标是自我保存,专门对抗性本能的目标。在这个概念中,弗洛伊德完全是从本能角度定义冲突(冲动与压抑)的领域。这个视角也贯穿到元心理学的论文中,弗洛伊德在《潜意识》中宣称,不仅是性驱力的衍生物在潜意识中发挥作用,“而且统治我们自我的某些冲动也有作用,因此,有些东西形成了对被压抑内容的最强大的反对力量”(1915c,pp.192-193)。

与驱力/结构模型的另一个基本假设——恒定性原则以及驱力的动机核心——不同,因为结构模型的出现,弗洛伊德对于压抑的观点有了最终的决定性改变,这个改变在某些方面使其回到了提出早期观点时的情感。在我们研究弗洛伊德后期的理论,并打下基础之前,我们必须暂缓对此的讨论。此刻,我们先来关注结构模型,该模型特别重视现实关系以及与育儿者的认同,这些育儿者也是社会价值的载体,将压抑的概念带回到动态画面,即为了符合社会的要求,尤其是要消除冲动引发内疚的倾向,个体需要放弃本能的要求。社会的要求重新得到了在防御模型中所赋予的角色:代表了对抗冲动释放的主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