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尼科特与模型

温尼科特与模型

温尼科特对精神分析思想的革新性贡献在于关系/结构模型。他坚持认为不存在所谓婴儿这个东西,有的只是哺乳的母婴。母婴单元的概念,源于其在儿科的工作经历,使他在建立参照系统时不仅着眼于儿童的内心过程,也着眼于儿童与照料者之间的关系域:“生存的重心不是始于个体,而是整个环境。”(1952,p.99)这样的强调特别容易让人想起沙利文,温尼科特宣称“脱离与母亲的功能关系来描述最早期的婴儿”是没有意义的(1962a,p.57),而且将个体看作是“孤立的”也无法理解心理病理学(1971,pp.83-84)。尽管身体的抱持与照料对抱持性环境极其重要,在温尼科特看来,母婴之间的关系构成了复杂而相互之间的情感需要,而且本质上不是身体的需要。事实上,他明确抛弃了马勒的“共生”术语,因为其“过于根植于生物学而令人难以接受”(1971,p.152),反而强调母亲与儿童交换的互动与情感的本质。在他的系统中,母婴早期关系的各个方面是分化与自体结构化的基础。

考虑到温尼科特的关系/结构框架,他自己对待驱力/结构传统的策略,可以看作是一种良性忽视。他没有像费尔贝恩那样完全抛弃驱力理论。他也没有像雅各布森、柯恩伯格以及其他美国自我心理学家那样,试图将关系的概念与既有的驱力/结构框架混合在一起。相反,他建立客体关系的立足点是独立的,而且与本能过程是分开来的。在经典驱力理论中,客体关系是驱力满足于防御载体的衍生物。在温尼科特理论中,客体关系是由儿童发展的需要与母亲提供母爱照料之间的互动构成的,与驱力满足是完全分开的。他没有直接挑战驱力理论,而是将其挤出,并将之降至次要而从属的位置。

对温尼科特来说,儿童需要与母亲的联结。这种需要是由内置定向与期待构成的,而非克莱因所提出的那种一系列具体的先天意象;存在的是准备与期待,而非客体本身。游戏“使婴儿找到母亲”(1948a,p.165),而且,尽管温尼科特不愿公开支持费尔贝恩的观点,他还是谈到“驱力可以称之为客体—寻找”(1956b,p.314)。婴儿需要的被定义为过得去的养育的母爱供应包括:最初对婴儿需要与姿态的完美回应;在安静状态下的非侵入性“抱持”与镜映性环境;共谋同意尊重过渡性客体;面对婴儿的强烈需要仍然要生存下去;不要对客体使用的破坏性特征进行报复。温尼科特将对这些母爱供应的需要与本能愿望区分开来:“需要是否得到满足,其结果与本我冲动的满足和挫败造成的结果不同。”(1956a,p.301)这些关系需要对发展是极其重要的;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不能进一步出现有意义的成长。

温尼科特强调关键关系过程与驱力的分离。“婴儿与母亲之间存在一种关系……这种关系不是本能体验的衍生物,也不是源于本能体验的客体关系衍生物。这种关系出现在本能体验之前,与之共同运行并混合在一起。”(1952a,p.98)在经典驱力理论中,享受生活的能力根植于驱力满足与升华的可能性。温尼科特强调导致自体出现的关系过程的优先性。

我们现在明白了,并不是本能的满足使婴儿开始感到存在,感觉生活是真实的,找到生活的意义。实际上,本能满足开始只具有部分功能,而且会变成诱惑,除非个体建立起完好的总体体验的能力,以及在过渡性现象领域中的体验能力。在自体使用本能之前必须有自体的存在;骑手必须骑在马上,而不是失控。(1971,p.116)

驱力满足怎么会成为更加基本的发展需要的诱惑性干扰?温尼科特在此明显与驱力/结构模型保持了距离。在驱力/结构模型中,驱力满足构成了客体关系的潜在基础以及基本实质。即使在克莱因著作中,满足也是客体关系发展的必要条件。母亲通过好的喂养而变“好”;婴儿通过吞咽和内化而爱母亲。母亲因为挫败婴儿而变“坏”。温尼科特将这两个领域各自分开。通过与具体母爱供应的关系体验,自体出现并变得结构化。在这些供应之中,至关重要的是客体地位、母亲“抱持”婴儿、实现其姿态、在其攻击下幸存的功能,等等。按照温尼科特的说法,满足本身对客体地位没有多大影响;母爱供应在满足本能需要方面与母亲的功能无关。“婴儿可以在没有爱的情况下被养育,但无爱或无人情味的管理不能成功产生新的独立自律的人类儿童。”(1971,p.127)本能需要的满足实际上可以作为替代性干扰。婴儿可以“被令人满意的喂养‘搪塞’”(1963,p.181)。

我们必须理解,说到母亲的适应能力,如同给予满意喂养一样,跟其满足婴儿口欲期驱力的能力关系不大。我们在这里所讨论的跟这样的考虑是类似的。满足口欲期驱力真的是可能的,而且这样做会妨碍婴儿的自我功能,或者后来作为人格的核心的自体被妒忌地守护。对婴儿来说,没有自我功能覆盖的喂养的满足,可以是诱惑,而且可能是创伤性的。(1962a,p.57)

因此,尽管温尼科特保留了本能概念,他还是将其在发展中的地位降为次要与从属。对于有生理基础的本能愿望,他最关注的是,本能愿望可能成为干扰更为基本的发展需要的手段(1952b,p.225)。

温尼科特关于心理病理与治疗的观点反映了关系/结构的假设。在他看来,精神健康是由自体的相对完整性与自发性决定的。心理病理(之后要考虑的带有政治目的的诊断造成的轻微影响除外)必然导致自体活动与表达的堕落和压缩。影响精神健康的必要充分因子是恰当的父母供应——过得去的养育。温尼科特将精神病明确定义为“环境缺陷疾病”;所有的心理病理在他的系统中包含自体功能的损害,然而根据这个定义,精神病也是父母缺陷的产物。温尼科特通过其临床阐述再三说明,父母的人格,以及父母的病理,如果干扰了养育的供应与恰当的婴儿照料,对于儿童的发展有着巨大的影响,在儿童心理病理中有着清晰的回响:“儿童活在父母人格的圈子里,而且……这个圈子有病理性的特征。”(1948b,p.93)

温尼科特对于心理病理本质的关系/结构性理解反映在其对退行现象的治疗中。他认为,退行不是回到力比多固着点或某个具体的性快感区。退行表现的是回到儿童挫败的环境点。适当的父母供应是情感成长的必要条件;缺失了,发展就停止了,而且,发展“需要”的缺位就决定了接下来的生活。发展需要与源于驱力的“愿望”非常不同。需要是发展所必需的;除非得到满足,否则一事无成。在驱力/结构模型中,退行是病理性的、危险的,就在于它提供了婴儿式愿望的过度满足。而在温尼科特关系/结构模型中,退行是对缺失的关系体验的寻找。“病人的退行倾向现在可以看作是个体自我疗愈的部分功能。”(1959,p.128)

温尼科特所看到的精神分析中的治愈因子,不是精神分析的解释功能,而是在于分析设置提供了缺失的父母供应,并满足了早年的发展需要。精神分析的功能是补偿了适应中的父母供应的失败,并“提供某种类型的环境”(1948a,p.168)。分析师本人和分析环境“抱持”病人;分析师的可靠、专注、回应、持久、记忆,使得病人被中止的自体变得松动,并继续成长。温尼科特也从病人与分析师共同游戏角度来看待精神分析过程;当病人这种能力受到限制,分析师的功能就是重新激活这种功能(1971,p.38)。在讨论精神分析的解放价值时,弗洛伊德重点强调不受幻想的限制,而温尼科特则强调提高创造幻想的自由度,而且这是与游戏能力紧密联系在一起的(R.Bank,个人交流)。

正统的批评家指责温尼科特的治疗方法过于退行,且过度满足了婴儿式需要,温尼科特为自己进行辩解,指出退行中的满足不是力比多满足的结果,而是“自体业已达成”的结果(1954,p.290)。这种治疗观点是其关于成熟、发展与心理病理的关系/结构性假设的结果,并与此相一致。与有母爱的养育者的特定关系是一个人发展的必要条件。提供了这种关系,儿童就可以在世界里作为一个人自由成长与活动;这种关系缺失,早期的自体就被一种保护性的茧所包裹,受到胁迫、限制,就会躲避他人的世界,因为感觉其对真实自律的生活是不安全的。只有提供适当的便利环境,真我才能达成,才可以继续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