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出现
温尼科特对精神分析最重要的贡献始于他的观察,经典理论和神经症的精神分析治疗将其中某种东西视为理所当然:病人是人。这样说的意思是假设病人具有可用于跟他人互动的统一而稳定的人格。温尼科特认为弗洛伊德预先假定了“自体与自我结构的分离”(1960a,p.41),因为这个假设,两个主要问题被忽略了:不是“人”的病人,要么是因为明显的精神病,要么是因为只是看上去在与别人互动;分析情境具有的非常直接的影响促进人格出现的早期发展过程的那些特征。这恰恰是温尼科特致力于探索的领域。他几乎所有重要的贡献都是关于可以使儿童意识到自己与他人是分离的情景,他从不同角度,通过不同构想,在不同情景下,来探讨这个问题。
母亲提供能使婴儿最初自体出现的体验。婴儿的生命始于一种“未整合”的状态,其体验是分散的、弥散的。婴儿对自身体验的组织在母亲对婴儿有组织的感知之后,并以此为基础。母亲提供“抱持性环境”,在其中容纳并体验到婴儿:“要是没有人给婴儿汇集其碎片样的体验,婴儿就开始一个带有缺陷的自我整合的任务。”(1945,p.150)温尼科特将母亲这种投入状态名之为“原始母爱贯注”,这种状态使得她愿意将自己作为婴儿成长无微不至的媒介。他认为母亲沉浸在对婴儿的幻想与体验之中,是母亲在孕期最后三个月以及婴儿出生后最初几个月自然的、有着生物学基础的适应性特征。
除了“抱持”,母亲“将世界带给儿童”,而且在温尼科特看来,这种功能在发展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且复杂的作用。婴儿兴奋时,就会想起,或者更确切地说,就要想起会有个客体满足他的需要。理想情况下,就在那一刻,专注的母亲就呈现给他这样一个适合的客体,比如说乳房。这是“错觉的时刻”。婴儿相信自己已经创造了客体。婴儿一次又一次地幻想着母亲会出现,想象的内容大约会越来越接近现实的世界。
婴儿兴奋时会想起乳房,开始幻想适合用来攻击的东西。就在那一刻,真正的乳头出现了,而且他能感觉到那就是他幻想的乳头。于是,他的想法因为视觉、触觉和嗅觉的实际细节而变得丰富起来,这种素材在下一次的幻觉中得到应用。通过这种方式,他开始逐步建立想象实际可以获得什么东西的能力。母亲必须继续给予婴儿这种体验。(1945,pp.152-153)
在“错觉的时刻”中,婴儿的幻觉与母亲提供的客体就等同起来了。婴儿体验到自己是全能的,是所有创造的源泉;温尼科特认为,这种全能感就成为健康发展与自体坚固性的基础。(科胡特后来也提出健康自体的基础在于持久体验到婴儿全能感的机会之中。)这个过程中母亲投入的必要性是显而易见的。母亲对婴儿需要的共情性预测以及准确时机是至关重要的。要让错觉成为现实,“人类必须以婴儿可以理解的形式,全天候不辞辛劳地将世界呈现在婴儿面前”(p.154)。婴儿幻觉与母亲出现的同步性,为儿童对外部世界的接触感和掌控感提供了重复性的经验基础。
健康的发展需要完美的环境,但只是暂时的。温尼科特说的完美,指的是母亲因为其母爱的贯注,可以非常密切而精确地感受婴儿的需要与姿态。就像温尼科特在其后期著作中描述的那样,母亲的功能就是一面镜子,为婴儿自身体验与姿态提供了精确反映,尽管这些体验与姿态具有碎片样的、杂乱的特点。“我注意到自己被看见了,我就是存在的。”(1971,p.134)这些反映中的不完美毁坏并抑制了儿童自我体验与整合能力,而且干扰了“个人化”过程。当母亲能够响应婴儿的希望与要求,婴儿就可以协调自身功能与冲动,成为其逐渐进化的自体感的基础。母亲不能实现儿童的姿态与需要,就会削弱儿童幻觉性的全能感,阻碍对其自身创造力与能力的相信感,损害心理演变与其躯体化支撑基础之间的关系。“心理有一个根基,也许是最重要的根基,在自体的内核,需要个体提供一个完美的环境。”(1949a,p.246)
温尼科特处理同样问题的另一个方法,就是他对独处能力发展所必需条件的讨论。他提出,对于母亲来说,极其重要的是不仅要塑造适合婴儿需要的世界,而且要在婴儿没有需要或者没有体验到需要的时候,提供一种不费力的存在。这就可能使婴儿体验到不需要感或完全的未整合感,一种出现需要与自发姿态的“听任自然”的状态。母亲这种不费力的存在使得这种无形感和舒适的独处成为可能,这种能力就成为稳定而个体化自体发展的核心特征。“只有在独处(就是说,在某个人面前)的时候,婴儿才能发现自己的个人生活。”(1958b,p.34)
幸运的是,对每个参与者来说,母亲的细致回应不会需要太久。一旦幻觉样的全能感牢固建立,儿童就需要学习在他的控制之外的现实世界,并且体验到其力量的局限。使这种觉察成为可能的是,母亲不能一点一滴地根据婴儿的需要来塑造世界。因为母亲从其母爱贯注的状态恢复,并再次对其生活中的其他领域感兴趣,儿童被迫忍受他的不能做,不能创造,以及不能使之发生的事情。这些残酷的现实被儿童走向分离的推动力所缓和。因此,与婴儿主动自我功能练习增长和精细同步的,是母亲自我覆盖力与响应敏感性的降低。随着婴儿的成长,母亲不用像接收和响应其姿态那样去实现其愿望。其关系的特征就是分化与互动的极大增长。实现婴儿被动的幻觉样愿望的早期母亲逐步让位于响应需要的母亲,这些需要实际上是通过姿态与信号来表达的。母亲“逐渐递增的适应失败”(1949a,p.246)是分离、分化与认知发展的必要条件。
温尼科特认为,母亲照料的不足,更具体地说是不能提供完美的环境及其逐渐的撤出,对于儿童情感的发展具有削弱性影响。母爱失败有两种:在婴儿兴奋时,不能实现婴儿幻觉样的创造与需要;在婴儿安静时,干扰婴儿的无形感与未整合感。这两种母爱失败被儿童体验为对个人自身存在连续性的可怕干扰,都会导致“婴儿自体毁灭”感(1956a,p.304)。婴儿的个人存在根植于其无形的状态与全能创造的姿态之中。理想情况下,母亲是无形感的媒介、全能感的工具。对这些功能的任何干扰都被婴儿体验为“冲击”。外界之物在向他提出要求,要他作出回应。他从安静状态中挣脱出来,并被迫作出回应,或者说他不得不放弃自身的愿望,提早接受其自身需要虚弱而不现实的本质,并根据提供给他的东西来铸造自己。
持续冲击的主要后果就是婴儿体验的碎片化。迫不得已,他要过早且强制性地适应他人的主张与要求。他不能让自己体验无形的安静感,因为他必须准备响应别人对他的要求和提供给他的东西。他失去与自身自发需要和姿态的联系,因为这些与母亲体验他的方式以及母亲提供给他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温尼科特将这种成碎片化的结果描述为越来越分离而虚弱的“真我”与“建立在顺从基础上的假我”之间的分裂。“真我”是自发需要、意象与姿态的来源,其逐渐隐藏起来,尽一切可能避免表达不被看见或不被响应,等同于完全的心理毁灭。“假我”提供个人存在的错觉,其内容被母亲的期待与要求所塑造。儿童变成了母亲对他的意象。在某种意义上,“假我”逐渐接替环境不能提供的照料功能。“假我”秘密地保护了“真我”的完整性;其功能是“通过顺从环境的要求来隐藏真我”(1960,p.147)。“假我”利用认知功能对环境的冲击作出预期和反应,导致心理的过分活跃,以及认知过程与情感或躯体基础的分离(1949b,pp.191-192)。
温尼科特将“过渡性客体”的形成看作是造成个人发展更大过程的另一个方面。过渡性现象最重要的维度不是客体本身,而是客体关系的本质,所代表的是幻觉样全能感与认识到客观现实之间的发展途中的小站。个人的出现需要从错觉性的全能感状态转变为客观的感知状态,在前面状态中,通过母亲的促进作用,婴儿感觉他创造和控制着其生活世界的所有特征,在后一种状态中,婴儿接受其力量的局限性,并开始意识到他人的独立存在。这些状态之间的转化不是单向的、直线的前进过程;儿童与成人都会不断在其中摇摆不定。温尼科特对这两种不同状态进行了严格比较:带有客观感知的唯我的主观性;带有外部世界现实的内在世界;“主观客体”的世界,你在其中全面控制着有着分离且独立他人的世界。与过渡性客体的关系构成了这两个世界之间的第三个,即中间的过渡性领域。
客体既不在错觉样,全能的控制之下,也不是主观现实的一部分,怎么可能呢?在此就存在着自相矛盾,它是过渡性体验的本质。温尼科特认为,过渡性客体(诸如一块毯子或一个泰迪熊)建立的必要条件,是成年人与婴儿之间的心照不宣,不去怀疑客体的来源与本质。父母继续装作是婴儿创造了客体并保持对其掌控,然而也明白其在他人世界中的客观存在。因此,父母理解其中的自相矛盾,没有将客体指派给这两个区域的任何一个,不去挑战婴儿对其客体拥有的特权,从而创造了过渡性区域。过渡性客体既不在魔法般的掌控(比如幻觉和幻想)之下,也不在掌控之外(比如真实的母亲)。过渡性体验大概是存在于“原初的创造性与以现实检验为基础的主观感知之间”(1951,p.239)。因为这种不确定而自相矛盾的状态,过渡性客体帮助婴儿逐步完成了一种转变,从将自己体验为整个主观世界的中心,转变成将自己体验为他人中的一员。过渡性体验不只是发展的插曲,而且也是健康成人体验中值得珍视并具有重要意义的领域。我们的思维可以徜徉其中,既不关注其在真实世界的逻辑性与有效性,也不会害怕我们的冥想会带领我们进入完全主观的唯我的领域之中,导致我们失去整个真实的世界。过渡性体验根植于儿童游戏的能力之中;对于成人来说,其表现是你能玩味你的幻想、想法以及这个世界的各种可能性,在某种程度上继续接受其令人惊讶的、创造性的、新奇的特质。在过渡性体验中,我们仍然可以进入我们思维与想象的最为隐秘的源泉之中,而无须因为清晰与严厉的主观现实对其负有责任。
在后期著作中,温尼科特描述了人出现的另一个特征,建立在“客体联结”与“客体使用”之间的区分之上。这些构想阐明了他对分离过程中攻击与破坏功能的理解。“客体联结”被定义为一种主观的、投射性体验,他人在其中被体验为处于婴儿错觉样控制之下。“客体使用”是对他人的感知以及与他人的互动,他人在其中被体验为独立和真实的,处于婴儿全能感的控制之外。温尼科特再次试图将我们的注意力放在使这种过渡成为可能的确切机制上,而且再次围绕自相矛盾。儿童“破坏”客体,是因为他开始体验到客体是分离的,而且不在他主观控制之下;儿童将客体“置于”其全能的控制之外,是因为他知道他已经破坏了客体。因此,儿童“使用”和“破坏”客体,是因为客体变得真实了;客体变得真实,是因为已经被“使用”和“破坏”了。客体的幸存是至关重要的。母亲没有报复性的持久性使得婴儿体验到没有忧虑的“使用”,帮助他建立了一种信念,相信其全能的控制之外存在具有恢复性的他人。
在温尼科特看来,健康且有创造力自体的出现取决于特殊的环境供应,他将其归于“过得去的养育”之下。这些供应使得婴儿可以开始于“存在而不是反应”(1960b,p.148)。这些供应可以使情感从婴儿式依赖转变为独立,使认知从全能的感知转变为现实的感知。他们决定了一个人自体感的结构、连贯性与活力:“个体有创造性地活着,而且感觉值得活着,否则……个体就不能有创造性地活着,而且会怀疑活着的价值。人类的这个变量,在每个婴儿生活体验的最初或早期阶段,就与环境供应的品质与数量直接相关。”(1971,p.83)
在理想状态下,得到非冲击性环境养育的真我,代表的是“遗传的潜质,体验到存在的连续性,需要以其自身的方式与速度获得个人的心理现实与身体计划”(1965,p.46)。在理想状态下,人类体验势必产生自发冲动与表达,而真我“无非是将活着体验的细节收集在一起”(1960b,p.148)。然而,温尼科特认为,即使在最佳环境下,做人也是一种脆弱与不确定的现象,主观体验与客观现实之间总是存在着紧张。我们生命的开始完全依赖养育者识别并实现我们的愿望与姿态,甚至由此为我们提供机会来了解并成为我们自己。这种全面依赖非常容易受到无回应和侵入的伤害,无回应和侵入被体验为个人连续性的毁灭。这种脆弱性所惯有的残留是主观现实的私人堡垒,永远无法进入公开的客观视野。“每个人的中心都存在无法与外界交流的元素,这是不可冒犯的,最值得保留。”(1963,p.187)不管你被客观现实束缚得有多深,不管你是多么灵活有弹性地协调主观创造性与客观外部现实之间的差距,真我被剥削依然是最令人恐惧的事情,因此会存在一个“真正孤立的、无法与外界交流的自体,或者个人化的自体内核。”“问题是:如何在保持孤立的同时不被伤害?”(1963,p.182,187)温尼科特对于精神分析观点贡献的主旨以及风格特点,其自己著作中的坦诚与难以捉摸、直接与隐秘的模糊、对传统的忠诚以及对传统的破坏与重整之间的张力,均反映了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