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体的本质与形成
讨论弗洛伊德处理客体关系的方法,我们必须区分客体在心理功能中发挥的作用与客体的本质,包括客体形成的观点。因为不能作出区分,或者不能遵循这种区分,已经造成了很多混乱,包括模糊了核心的理论差异。
随着驱力理论的引进,同早期防御模型相比,社会影响对于个体对待冲动态度的塑造作用极度降低。这意味着弱化了客体关系的重要性。从驱力模型的引进到结构模型的建立期间,与他人关系的理论地位跌至低谷。
结构模型带来对客体关系的心理衍生物的新的重视。弗洛伊德对于认同的介绍,与育儿者早期关系中建立的自我与超我结构的演变(1923a)、与他人关系模式的发展变化(1916a),以及前俄狄浦斯期与客体的联系(1920b,1925a,1931,1933),都可以看作是现实中的人物,每一个都在心理经济学中赋予客体重要的作用。经常引起争论的是,在这样的框架下,关系/结构模型的重大修正就显得没有必要了。当然,从客体作用角度看,弗洛伊德学说的理论这些年来发生了巨大变化。
弗洛伊德理论所说的客体是什么?它只是父母或一系列与他/她互动的内在表象吗?或者说,客体是内心感受的外化,其在育儿者那里找到了一个方便的“容器”?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不管我们赋予“客体”何种功能,这个理论仍然不在关系模型的范畴,因为客体自身的演变可以简化为潜在的驱力变迁。
弗洛伊德对于客体概念的使用与驱力概念有着内在联系。因此,我们不能因为对未特指的情感(或心理数量)的观念出现于驱力观念之前,就期望这个观念在早期防御模型中具有雏形。事实确实如此:早期理论提到的与他人的关系是在特定社会情境下出现的,在这个框架内,关于客体的观念,正如其后期情况一样,是没有位置的。“客体”与“人”之间存在关键的概念上的不同,其中一个体现就是,驱力/结构模型理论根本没有规定客体必须是人。
在弗洛伊德思想演变中,所假设的动机力量具体化与客体具体化之间存在着相互关系。《梦的解析》提到的愿望模型,从其过渡作用来说是合理的,预示着解决客体问题新方法的出现。弗洛伊德谈及愿望的目的是重建“感知的身份”(1900,p.566),他所说的目的是指重建以前满足过烦扰需要的情境。“感知的身份”指的是一系列的情景,婴儿在其中联想到早期体验到的满足。不过,这些情境本质上是完全由愿望本质决定的。而且,从遗传上产生愿望的最初需要是由内在决定的,与客体没有一点必然的联系。
从技术角度看,客体最先见于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中。他最初使用这个词汇表面看很简单:“让我们将引起性吸引的人称之为性的客体。”(1905a,pp.135-136;斜体是原文标注的)但是很快就出现了复杂情形。在讨论同性恋过程中,弗洛伊德认为我们必须抛弃“简略的解释,即每个人天生就将其性本能依附在一个特定性客体之上”,并得出结论“与实际情况相比,我们习惯于将性本能与性客体之间的联系看得比事实更加密切”(1905a,pp.140-141,147-148)。
在《本能及其变迁》中,他又回到了这个主题,他在其中称客体“对于本能来说具有最大的可变性,与本能没有根本的联系,只是在使本能满足具有可能性时才与本能联系起来……客体在本能存在的整个变迁过程中可能会出现多次变化;本能的移置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1915a,pp.122-123;斜体是我们标记的)。这种表述与早期的愿望模式是呼应的,认为客体是由为满足愿望所设定的情景而决定的。然而,在修正理论中,更加具体的驱力本质特征规定驱力本身决定客体本质。事实上,驱力被定义为能够发生移置(以及其他原始过程的变迁;Freud,1909a),表明客体在任何时点都容易变化。
认为客体最初不是依附在驱力之上,表明无客体是关系发展的最初状态。然而,对于是否可能存在一个真正的无客体状态这个问题,弗洛伊德似乎不愿作出明确的回答。他假设最初存在自体性欲的阶段就说明了这一点。在他讨论早期吸吮拇指的行为时,他说驱力“在最初……还没有性的客体,这就是自体性欲”(1905a,p.182)。自体性欲的无客体状态似乎是早期力比多分布的特征,弗洛伊德后来又回到了这个观点(1911b)。
不过,《性学三论》中有一段著名的论述,提出了不同观点:
当最初的性满足仍然与营养摄取密切相关时,性本能的性客体指向婴儿的身外,即母亲的乳房。也许,只有当婴儿完全意识到给他带来满足的器官属于谁时,他的本能才能放弃这个客体。通常,此后性本能变成了自体性欲,到潜伏期之后,原先的关系才得以恢复。因而,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孩子吸吮母亲乳房的过程是所有爱的关系的原型。发现客体不过是重新发现它而已。(1905a,p.222;斜体是我们标记的)
某些理论学家将这一段试着用来弥合弗洛伊德的理论与关系/结构模型理论家所持理论之间的分歧。这是一个不公平的解释。这一段与弗洛伊德关于最初客体关系状态的观点是相矛盾的,在《性学三论》以及其他地方,该段基本上是孤立存在的。在其关于心理功能两个原则的论文(1911a)中,弗洛伊德将布鲁乐(Bleuler)有关自闭症的概念纳入其中,用以代表婴儿最初状态,在施赖伯(Schreber)(1911b)案例中,专门假定自体性欲为选择外部客体之前的发展阶段。在《本能及其变迁》中,自体性欲指的是“心理生活刚开始发生”的事情(1915a,p.134)。贯穿弗洛伊德著作的主旨表明,与外部客体的关心是逐渐发展而来的。
如果客体最初不存在,那么它一定是被发现或被创造出来的,弗洛伊德的思想将我们的关注点引向后者。在讨论小汉斯案例时,弗洛伊德认为汉斯“实际上是借助他的照看者——他的母亲,从性快感区获得了快感;因此,快感已经指向客体选择的方向”(1909a,p.108;斜体是我们标记的)。这个观点在论自恋的论文中被重申,是这样说的,小孩子“从满足的经历中获得其性客体”(1914a,p.87)。这一点在后来被表述得最为清晰而坚定,弗洛伊德写道:“得到满足的情景的重复已经在母亲之外创造了一个客体。”(1926a,p.170;斜体是我们标记的)
这些观点与愿望模型所表达的观点保持了相当大的连续性,愿望模型中愿望的特定内容是由早年的满足经历所决定的。不过,通过假定一个特定的性驱力,这些早年经历自身是由有效驱力或成分驱力的本质所决定的,客体的形成必须根据这个驱力来理解,其存在有赖于它满足特定的、起作用的本能目的的能力。
从这一点,我们可以很好地理解弗洛伊德关于客体关系演变的观点。生命之初,性驱力作为一个统一的、有组织的动机性力量还没有形成;婴儿是一个成分驱力单独操控的生物。通过与自我保存驱力保持依附关系,这些部分性驱力得以在婴儿躯体之外(随着自体性欲逐渐被替代)执行,婴儿逐渐累积了一系列满足与挫败的经历。这些经历,尤其是满足的经历,使其形成什么是满足的映像。这些满足与其所经历情景之间的联系就导致了客体形成。
最初的客体是成分本能(部分驱力)的客体,实际上意味着它是一个部分客体。在一定程度上,客体是从口欲期驱力的满足经历中创造出来的,那它就是相关人的口欲满足的部分,例如,母亲的乳房。如果发挥作用的成分本能具有裸露的倾向,客体就是作为观看者的母亲而不是“完整”的母亲,因为她会被定义为客观的观察者。弗洛伊德在其著作中清楚地表述了客体关系的本质,即报告者是由活动驱力所决定的。将母亲看作毒害者,反映了关系中受到口欲期影响的方面,而将父亲报告为诱惑者,相应地来说,很少是现实中父亲的行为所导致,更多的是俄狄浦斯期主导病人与父亲关系的冲动所引起(Freud,1933,p.120)。力比多时期准确地提供了我们所说的内容,在这个情况下,就是客体关系的内容。
对弗洛伊德以及绝大多数精神分析理论家来说,成功发展的标志就是与完整客体建立恒定关系的能力。从驱力/结构模型角度来说,分离的童年期性冲动的涌动(每一个冲动产生各自的部分客体)整合为单一的生殖器期性欲决定了完整客体的形成,生殖器期的性欲,本质上来说,是投注于一个完整的客体。弗洛伊德在《群体心理学》中宣称,爱“只不过是性本能为了获得直接的性满足的客体投注”。持续的爱是从最初的性兴趣发展而来,因为“指望重新恢复刚刚消失的需要,是可能的;这无疑是直接对性客体持续投注的最初动力,也是在不动情的间歇期‘爱上性客体’的最初动力”(1921,p.111)。持续爱的能力也与升华能力相关联,使之与家人建立友好的、充满情感的关系,家人是孩子的驱力客体。
对于关系模型理论家来说,完整客体关系的达成通常是从感觉角度来解读;任务就是要克服导致与早年经历分离的力量,这些力量也导致客体以及自我表象的分裂。这使得个体缔造一个几乎接近真实的人映像的统一体。一旦形成这个统一体,各种感觉与冲动才有可能指向同一个人,实际上,这几乎是自动形成的。从这些方面来看,生殖器期的性欲是所建立的关系的自然表达。
在驱力模型中,这种解释颠倒过来了。发展的关键成就是早年成分本能与居于生殖器首位的性快感区的整合。如果,只有达成这一点才能形成恒定的客体,客体本身就只是将成分本能组织成一个统一的性本能的自然结果。
由于在驱力模型中客体是驱力的创造物,客体关系仍然是驱力的一个功能。例如,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中写道:“如果一个并未性兴奋的人的性快感区(例如女性乳房的皮肤)受到触碰的刺激,那么这个接触就产生性快感;[同时]它又会趁机引起要求增强快感的性兴奋。”(1905a,p.210)
我们今天读到这个论断,可能会感到困惑,甚至是震惊,因为弗洛伊德没有认识到“刺激”发生时,人际关系情境的作用。但是这其中呈现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疏忽。对照弗洛伊德对待其病人多拉的方法。弗洛伊德描述了这个年轻女孩与其父亲的朋友K先生一次相遇:
他没有从敞开的门走出去,而是返了回来,突然将女孩紧紧搂在怀里,硬生生吻了她的双唇。当然,这种情景一定会让一个十四岁女孩出现性兴奋,她之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但是,多拉在那一刻有种强烈的厌恶感,她从男人怀中挣脱出来,急匆匆从他身旁冲向楼梯,从那里跑向临街的大门……
……这个十四岁孩子的行为完完全全就是一种癔症的举动。毫无疑问,一个人在性兴奋时引起的主要感觉是不愉快,或者完全不愉快,我就应该认为这个人处于癔症状态。(Freud,1905b,p.28;斜体是我们标记的)
在这个临床案例中,我们看到弗洛伊德运用了《性学三论》表述的原则。他认为多拉的反应一定是由性快感区的刺激决定的,这种刺激本身足以解释她与K先生关系的本质!
弗洛伊德因为处理多拉案例的不当不断受到批评(Erikson,1962;Muslin &Gill,1978;Muslin,1979)。这一系列的批评有重要的意义,从临床角度说是令人信服的。但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一点,弗洛伊德对多拉对K先生反应的理解,是与驱力/结构模型的前提相吻合的,实际上是这个模型要求的。尽管这个例子是从弗洛伊德早期著作中引用的,尽管这个案例是在我们所说的驱力模型的巅峰时期发表的,那样的解释并不特别,因为它阐明了驱力被理解为客体关系的主要决定因素。(对照弗洛伊德在1910b对拯救幻想的解释。)
驱力/结构模型,像其他模型一样,通过假定一个清晰定义的解释系统,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一个情景的某些方面,而忽视了其他的方面。从这一点来说,尽管我们刚才引用的例子特别地引人注目,说到与他人关系受到内源性需要影响的方式,弗洛伊德对于客体关系中本能根源的重视经常可以让我们对此作出有意义的理论与治疗的认识。客体本质及其形成的这种看法是弗洛伊德理论从未改变的另一个重要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