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体的起源与本质

客体的起源与本质

在克莱因的描绘中,儿童和成人的精神生活是一幅五彩缤纷的挂毯,由(潜意识)幻想的自体与他人的关系组成,既有外在世界的关系,又有内在客体的想象世界中的关系。病人对于外在和内在客体的感知与幻想内容来自何处?克莱因对这个问题付出了很大努力,她的构想一直存在很多争议。她的批评者(例如Guntrip,1971)指出克莱因对人类情感客体的描绘是变幻不定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创造,与真实的他人没有必要的联系。她的追随者没有理会这些批评,指出克莱因经常提到真实他人的重要性。

这种争议无法解决的原因,是因为对于客体的起源,克莱因建立了几种非常不同的构想,每一种都是极其创新的。其中的某个解释在某个特定时间就占据了她的写作。有时,她试图整合某些解释,但只是不完整的、暗示性的。克莱因没有承认其构想的多样性,也没有提供令人信服的综合来解释客体来源,从而对别人理解她的著作造成了很大困扰。而且,她的追随者和贬低者都努力描述她的观点,就好像这些观点是全面的,内在是一致的,这也导致了额外的、不必要的困扰。

克莱因早期著作的特点就是关于客体的起源和处理方法,她提出了最为流行与广为人知的观点,认为客体是与生惧来的,因而是从驱力自身创造出来的、独立于外部世界的真实他人:“儿童最早的现实完全就是潜意识幻想性的。”(1930,p.238)克莱因在这个构想中主张,对于真实他人的感知只是支撑儿童内在客体映像投射的脚手架。这怎么可能呢?儿童在没有实际接触之前,如何认识他人和外部世界?关于客体映像的产生,克莱因在其著作中有多处提出了不同解释。有个解释涉及对欲望自身本质的全新理解。这个方法隐含于克莱因著作中,最终在1943年遭到苏珊·艾萨克斯(Susan Isaacs)的直接质疑。艾萨克斯提出,欲望隐含着欲望客体;欲望总是渴望得到某种东西。欠缺体验中隐含的是某种映像,对于这些状况的某种幻想导致欠缺的满足。(这种理解与哲学现象学的原则有着某种联系,即所有思想都是“有意的”;见Brentano,1924。)在弗洛伊德的元心理学中,驱力对客体的本质与现实是一无所知的;不包括任何关于其满足的潜在载体的信息。这种无客体状态持续至客体强加于婴儿并与驱力的满足联系在一起之时。在克莱因看来,驱力凭借其欲望本质,内在具有关于外部世界的先验映像,不管在爱还是毁灭之中,是在寻求满足。

克莱因关于客体认识的假设,认为客体是独立于且先于经验而存在,是建立在弗洛伊德著作中更为推测的某些章节上的,他假定存在种系的遗传,包含特定记忆痕迹与映像。这个思路,显示出荣格的影响,在《图腾与禁忌》中得到全面的发展,是荣格对弗洛伊德理论影响的顶峰,而在弗洛伊德后期著作中再次出现时已经成为次要问题。克莱因对这个概念的使用更为宽广和系统,她认为不仅仅存在特定种系的记忆痕迹与映像,而且存在广泛的内在映像和潜意识幻想的行为,诸如乳房、阴茎、子宫、婴儿、完美、毒药、爆炸和大火。克莱因提出,儿童早期客体关系与关于身体的部分映像有关,作为“普遍的机制”而发挥作用(1932,p.195),不需要儿童在现实中体验实际的器官。只有到了后期,儿童的客体映像才呈现出外部世界中真实客体的特点。儿童的驱力正是指向了这些先天映像,不管是出于爱还是恨,并作为后来经验累积的基础与支撑。克莱因在后期著作中将客体具有先天认识与映像的原则拓展至整体客体:“婴儿对于母亲的存在有着内在的潜意识的觉察……这种本能的认识是婴儿与母亲最初关系的基础。”(1959,p.248)

对固有潜意识幻想中早期客体的第二种解释涉及到死亡本能最早的释放,克莱因认为婴儿要活下来,这一定是要发生的。我们已经看到,克莱因追随弗洛伊德的步伐,感觉婴儿在出生之后就立刻受到内在毁灭性的威胁。弗洛伊德认为,性本能,或者说生存本能,能影响死亡本能并使之改道。他为这种拯救作用提出两种机制:绝大部分的毁灭力量向外转变成对他人的施虐;一部分仍然作为基本的性受虐的力量。克莱因提出第三种机制:另有一部分死亡本能转向或投射(她在不同的解释里使用不同词汇)至外部世界。因此,性本能实际是潜意识幻想出一个外在客体,并将部分死亡本能投射上去,将剩余的毁灭力向外转向这个刚刚创造的客体。为了防止体验到完全充满坏客体的世界,部分生存本能同样被投射出去,创造一个爱指向的好客体。好客体的本质,就像坏客体一样,是由儿童自身动机决定的,因为他产生了存在善良而乐于助人的人物的信念,这个信念源于其自身力比多的本质。因此,在这个观点中,驱力最初的客体是驱力自身的延伸,其内容源于儿童自身冲动的内容,这些内容现在被体验为由外部客体指向他的。“通过投射,婴儿将力比多和攻击指向外部,并用其将客体充满,婴儿的早期客体关系就产生了。这个过程……形成了客体投注的基础。”(1952a,p.58)

儿童最初的客体是创造出来的,其目的是容纳自身的驱力,克莱因在最初的论文中提出这个观点,是因为她发现,在生命最初几年中,俄狄浦斯早期的潜意识幻想中伴有严厉而原始的超我形象。这个诠释似乎解释了这样的事实,即儿童想象出的惩罚,其内容与自身的潜意识攻击幻想是一致的。儿童活在其客体毁灭、焚烧、毁伤和毒害他的恐惧之中,因为这些行为占据了他自身的潜意识幻想,于是就成为其投射到这些行为上的物质。因此,在儿童心理经济学里,就像最高执行长官的名单一样,惩罚与罪行总是相符的。儿童的世界,不管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生活于其中的生物本质反映了儿童自己的动机。所以,儿童对早期客体的恐惧与自身的攻击冲动强度是相一致的。“外部现实主要是儿童自身本能生活的一面镜子……儿童预期,生活在其想象中的客体对待他的施虐方式,就像儿童被迫对待客体的方式一样。”(1936,p.251)

在关于固有潜意识幻想的早期客体存在的第三种解释中,克莱因认为,最初对内在和外在客体的体验源于对感觉的错误解读。她提出,除某种具体投射机制本身或对令人恐惧的客体的某种具体认识或意象之外,儿童对内在死本能作用的体验,被看作是外来东西的攻击。婴儿感觉死亡本能“是对灭绝(死亡)的恐惧,表现为对迫害的恐惧……死亡本能立刻附着于客体之上,或者可以说被体验为对不可控而无法对抗的客体的恐惧”(1946,p.4;斜体是我们标注的)。儿童体验的性质使其推断出客体的存在。克莱因没有将这个构想局限于死亡本能,而是认为任何躯体需要的受挫,即生理上的感觉、紧张和不舒服,都被儿童体验为躯体之外的东西,或外来躯体产生的攻击。她在后期的一篇论文中提出,愉快的感觉,诸如舒服和安全,是“感觉来自好的力量”(1952a,p.49)。因此,所有感觉被体现和归属为好客体与坏客体:“在最初的阶段,不愉快的刺激是与‘坏的’、拒绝的、迫害的乳房联系在一起,而愉快的刺激是与‘好的’、令人满意的乳房联系在一起。”(1935,pp.305—306n)里维埃将这个理论扩展应用于暴怒的感觉,认为形成暴怒的紧张被体验为内在的坏客体。她也认为,儿童自然就个人化地将所有挫折推断为来自剥夺性的他人:“内在的匮乏与需要总是被感觉为外在的挫折。”(1936a,p.46)

基于三种不同的构想,克莱因宣称客体内容是有机体所固有的,是独立于外部世界被创造出来的:客体是欲望所固有的,表现为体质的、普遍的认识与意象;客体被创造出来是直接作用于死亡本能,使其“放弃”自我毁灭;客体被想象出来用于解释关于儿童最初感觉的现象学。

尽管克莱因假定驱力的最初客体有着先验性质,即使在其早期著作中,她也强调,对外部世界中真实他人的体验可以修正和转化这些固有意象。她用几种不同方式来处理客体意象混合的过程。某些时候,她提出一个时间分层序列,儿童自己大量而丰富的潜意识施虐幻想产生早期严厉而原始的客体,这些客体后来被友善而乐于助人的父母意象所掩盖。随着时间推移,早期人物形象逐渐被真实的父母意象所转化与软化(1932,p.217)。还有些时候,克莱因认为早期客体部分源自真实的外在人物,但是真实感觉被儿童投射在其上的自身冲动所扭曲。这些早期意象是“在真实的俄狄浦斯期客体与前生殖器期的本能冲动印记的基础之上建构的”。因此,每个真实感觉的核心都会围绕着一个儿童自身动机的镜映意象。这些客体意象含有真实父母的特点,但是总体上是被扭曲的,由此产生“具有非常难以置信的,或者说潜意识幻想的性格特点”的人物形象(1933,p.268)。

解决混合问题的第三个方法就是设想投射与内射的感觉循环有着更加流动的机制。具有严厉而潜意识幻想性质的早期内在客体不断被投射至外部世界。对外部世界真实客体的感觉与被投射的意象混合在一起。在接下来的再内化过程中,由此产生的内在客体部分地被对真实客体的感觉所转化。克莱因提出,早期建立的严厉超我形象实际上激发了真实世界中的客体关系,因为儿童寻求联盟和安慰资源反过来会转化其内在客体。这个过程也是强迫性重复的基础,不断尝试建立外在的危险情景来表现内在的焦虑(1932,p.170)。在一定程度上,你能感觉到内在期待与现实的差异,并允许新事物的发生,内在世界就会随之转化,而且投射和内射的循环就会具有正面而进步的方向。在一定程度上,你在现实中找到对内在期待的确认,或者你能诱使别人扮演你期待的角色,内在的坏客体就得到强化,这个循环就具有负面且退行的方向。克莱因描述了建立在特征性焦虑情景基础之上的与他人关系的结构化,简要提到了期待以及诱使他人扮演被期待角色的作用,她正冒险涉足沙利文所使用的方法(Klein,1964,p.115)。

克莱因在论及抑郁心位时所提到的关于客体起源的构想,迥异于其早先对内在先验性客体意象的强调;在这个观点中,内在和外在的客体源于儿童对外部世界中真实他人的体验。克莱因提出,婴儿外部世界中的真实他人不断被内化,被确立为内在客体,并再次被投射至外在人物。她似乎认为这种内化本质上不是一种防御机制,而是一种与外部世界进行连接的方式:“自我不断地将整个外部世界吸收进自身。”(1935,p.286)内在客体是根据真实的外在他人而建立的,是“成对的”。不仅仅是他人,所有体验和情景都被内化了。儿童的内在世界“是由不计其数的客体组成,自我在一定程度上根据各种好与坏的方面将这些客体吸收进来,父母也在其中……呈现在儿童的潜意识之中……这些客体也代表了所有不断被内化的真实他人”(1940,pp.330-331)。

克莱因的几个合作者阐明了这种将客体,尤其是内在客体,看作是最初由对真实他人的感觉形成的观点。里维埃指出,最好不要将“内射”一词设定为防御机制,因为“从最初感觉到相对于‘我’来说的外在的‘某种东西’开始,内射就一直在发挥作用”(1936a,p.51)。海曼进一步扩展了这种内化过程的范围,似乎将其等同于一般的感觉:“自我接收到外界的刺激,将之吸收,并使之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将其内射。”(1952a,p.125)

克莱因关于客体是源于潜意识和内在世界的构想,是在攻击成为其重点关注焦点时期建立的,而客体是通过吸收对外界真实他人的体验合成的观点,是在抑郁性焦虑与修复成为其重点关注焦点期间建立的。这不是偶然事件。克莱因重点关注攻击之时,她最为关注的是坏的或憎恨的客体。另一方面,她关于抑郁性焦虑的论文更加关注好客体及其恐惧的毁灭。她倾向将坏客体看作是内源性的,也就是说,源于儿童自身的驱力,而好客体是从外界、从父母帮助的改善效用吸收来的。不幸的是,在其著作中的每一个点,她关于客体起源的构想都假定所有客体起源存在一个普遍机制,由此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形成了不一致的概念。克莱因倾向于好客体源自外界,而坏客体源自内部,其原因是她认为心理病理是由内在的、体质的根源所致,她同时弱化了父母焦虑、矛盾情感和性格病理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