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恋到身份形成

从自恋到身份形成

自从弗洛伊德(1914a)提出关于力比多对自我的最初投注,以及对“外界”没有相应投注的假设之后,每一位驱力/结构模型理论家感觉必须假定从本能的观点看,人类一出生与环境是没有联系的。这与弗洛伊德潜在的假设是一致的,即成为人的过程是一件驯服与社会化内在的反社会的本能驱力的事情。同样重要的是,没有关系/结构模型理论家会推断存在一种最初的无联结的状态。梅兰妮·克莱因(1959)关于客体是驱力固有成分的概念,费尔贝恩(1952)宣称无客体的自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沙利文(1953)提出的生物性与社会性“共同存在”的假设,这些作者含蓄地,而且有时却又明确地辩称人类实际是“群居的动物”。关于人类本质这个方面的争论是两种主要精神分析模型至今分歧的核心,而且原始自恋的概念构成了这种分歧的一直存在。因为关于生命最早几天或几周的观察资料通过了主观解释的过滤,我们认为关于原始自恋问题的观点是哲学性的,而且是一种先验,而非实证性的。

然而,即使在驱力/结构模型范畴内,弗洛伊德最初关于原始自恋的构想也出现了难以克服的概念上的困难。因为他从未在引入结构模型情况下修改概念,由于自我只是被重新定义为三个心理结构之一,所有心理能量在生命最初投注于自体的论断就失去了最初含义的丰富性。而且,随着第二个双本能理论的出现,弗洛伊德假定最初的攻击驱力遵循与力比多类似的成熟过程。这就表明未调整的攻击最初是指向自体的,即一定存在伴随原始自恋的原始受虐(Freud,1924a)。不过,雅各布森注意到攻击向自体的释放先于中性化与融合驱力能力的出现,暗示婴儿自我毁灭的倾向与观察到的资料并不相符。而且,更进一步的困难在于,实际上没有哪个理论家可以将原始自恋的能量方面与关于认知发展的观点协调一致,尤其是自我从客体的分化作为一种发展成就,可能比假定的原始自恋期出现得要晚。哈特曼与马勒均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定义了这个概念,但这些改良带来了其自身的难题。

正是雅各布森,非常努力地想解决驱力模型的这个中心理论假设造成的所有麻烦,最初提出消除“原始自恋”与“原始受虐”这两个术语(1954a)。不过,在其后期构想中,她呼吁恢复使用原始自恋,但非常明显地改变了其含义。原始自恋应该指的是“最早的婴儿期,在自体与客体意象建立之前,婴儿在这个阶段还一无所知,但能体验到自己的紧张与放松、挫败与满足”(1964,p.15)。这个定义消除了弗洛伊德最初构想造成的困难。吸收了哈特曼对自恋的重新定义,即自恋是对自体而不是自我的投注,并且使自恋的概念摆脱了任何能量的内涵,从而避开了有关攻击的问题。这最后一点是非常激进的。在雅各布森的思想中,原始自恋不再是本能的变迁;而是一个直接从婴儿的(推测的)客体联结状态中得到的概念。这与雅各布森两个理论策略的第一个策略是一致的:用经验和关系的术语而不是经典的元心理学术语重塑传统的驱力/结构模型概念。

即使在这种修正的情况下,从经典的观点看,最早的精神状态仍然存在一个问题。攻击驱力的最初目标是什么?婴儿如何能避免自我毁灭?对于这个问题,雅各布森运用了她的第二个理论策略,修正能量假设。她假定存在最初的未分化的能量状态——“在外部刺激、心理成长,以及向外释放之路的开启与不断成熟的影响下”——这个状态就获得力比多或攻击的性质(1964,p.13)。这个假设,代表的是激进的理论转变,类似于哈特曼关于结构自我与本我产生于未分化基质的概念。不过,与哈特曼概念相比,这是理论上更加激进的概念,因为其指的是环境对本能驱力最基本性质的直接影响。雅各布森认为“力比多与攻击的投注聚集点是围绕仍然无条理与无关联的记忆痕迹的核心形成的”(1964,p.52;斜体是我们标注的)。

如果将力比多与攻击分别理解为好与坏的体验,它们在什么意义上保存了“本能的”量?而且,如果力比多与攻击不是本能,雅各布森观点与各个关系/结构模型理论家观点的不同在哪儿?后者认为动机建立在最早的好与坏的客体关系基础之上。对于这个问题,雅各布森行走在令人不舒服的钢丝之上。她辩称,尽管她的观点“可能让人想起挫败—攻击理论,还是应该注意,未分化的心理生理能量向两种性质不同的心理驱力的转化是由心理生物学因素预先决定的,且受到内在成熟因素以及外在刺激的促进”(1964,p.14)。这种否认声明,从我们的观点看,是强化而不是降低了她对经典经济理论的修改。

假定存在最初的未分化状态之后,雅各布森着手描绘如何导致稳定身份感的建立,同时建立心理结构的发展过程。自始至终,她清楚身份概念的双重含义,指的是同一与差别(Greenacre,1958;Mahler,1968)。她的想象,展现出一种令人兴奋的、动力性的紧张;读者会沉浸在儿童成长的挣扎之中,努力从其最早与养育者的联系中争取自己的身份。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发展故事类似于马勒的描述,但从雅各布森观点看,我们对儿童的体验会有感受,这是马勒更加分离的观点所缺乏的。

雅各布森详细讨论了母亲与婴儿之间最早的互动。她特别注意这个阶段的细微变化、母亲与儿童之间情感体验的不断互动,以及古老的意识和潜意识的意象与幻想在母亲这里的唤起。她非常清楚母亲的注意对儿童多方面即时的影响:“养育的态度和行动为婴儿提供力比多的刺激、满足与限制,从而为婴儿的情感依附铺平道路,同时将母亲的注意转向婴儿的外部自我,并保证其生存。但是,除此之外,就是这些态度与行动,直接刺激和促进了婴儿自我的生理和心理的成长,而且很快就向婴儿传递了现实原则与最初的道德规范。”(1964,p.36)

对于非精神分析专业的读者来说,这些观察可能看上去是一目了然的。当然,母亲与婴儿的早期介入是丰富多彩而富有意义的,但每个投入的母亲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吗?这种反应在精神分析师那里得到了调和,因为他们明白,最早的发展期没有得到弗洛伊德,甚至哈特曼的注意。雅各布森描述的是早期的口欲期,而驱力/结构模型对这个阶段的概念化是单一维度地围绕口欲的变迁来组织的;所有的考虑就是基本生物学需要的满足与挫败。我们如何将雅各布森所描述的囊括进驱力理论的解释框架?

雅各布森的力量就在于她始终知道这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她主张需要扩展口欲的驱力/结构概念,来包含母亲—婴儿关系的所有方面。口欲期驱力需求的不断满足与挫败形成了儿童最早期快乐与不快乐体验的核心,而这些又“构成与母亲联系的最初与最重要的桥梁”(1964,p.35)。自体这些口欲满足或剥夺的最早体验就成为自体最初意象的中心元素,吸引了儿童与母亲之间多方面交流的意象。

雅各布森关于口欲的观点有三个方面。首先,她的观点实际包含生命头几个月发生的所有刺激、满足与挫败。其次,为了与弗洛伊德观点保持一致,即爱欲的作用只是将简单的结构融入复杂的组织,她将儿童的口欲需要解释为创造与愿意满足其需要的母亲的联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改写了驱力概念,驱力因此就变成一种组织原则,婴儿通过这个原则就可以组织对养育者最早期的全方位体验。正如雅各布森所表述那样,口欲是一种体验方式、一个连续体,上面排列了广谱的快乐与不快乐的感觉。由于婴儿根据其快乐—不快乐的价值观逐渐形成对这些早期体验的组织、自己与母亲的表征,并伴有指向客体的目标。满足体验产生融合的幻想;挫败体验导致放弃这种愿望,导致分离。融合幻想,包含“整体结合”与变成客体的想法,是其后所有客体关系的基础。

早期与母亲大量的幻想性的相互作用是通过儿童内射与投射过程实现的。这些术语,在雅各布森框架中具有特别的意义:“指的是心理过程,其结果是自体意象呈现客体意象的特征,反之亦然。”(1964,p.46)也就是说,是在表征世界、内在客体世界发生的过程。

这些看法阐明了雅各布森理论的复杂结构。自我通过成熟可以将早期的快乐—不快乐体验整合进自体与客体部分的、仍然原始的意象中。随后的现实中的事件被体验为满足或挫败。这些体验反过来决定了相互作用在表征世界的性质。这些体验也受到自我发展水平的影响。更加成熟的自我可以对抗现实满足(或者,有时是严重的现实挫败)带来的融合幻想。不过,表征世界中的事件与结构自我是相互影响的;雅各布森认为再融合期伴有感觉与现实检验的减弱,而且会返回更早期的、较少分化的自我状态。因此,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源于本能驱力、源于结构自我与源于内在客体世界力量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

在生命第二年的开始,基本上由成熟过程决定的两种自我能力就出现了,对于儿童向身份形成的发展发挥着决定性影响。这些能力是逐渐发展形成的,区分爱的客体的具体特征与对属于未来的时间种类的觉察力的出现。每个能力使得像所钦佩的客体的概念成为可能,而不是成为客体,后者是完全融合的幻想的特征。

随着辨别爱的客体的不同方面能力的增长,矛盾情感与竞争性努力就一起形成了。攻击在这些感觉状态中的释放促进了(内在心理的)分离过程。此时,父母的,尤其是母亲的态度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不管是过度的满足还是挫败,都可能导致退行性的融合幻想。不过,在有利条件下,变得像客体的想法(雅各布森将此命名为“选择性认同”)补充并逐渐替代了再融合倾向。在进一步发展中,儿童开始能够区分自身现实性的与希望的自体—意象,这种区分能力被同辈之间的竞争,尤其是与父亲的竞争所强化。这些竞争孕育了与强有力竞争对手保持相似的渴望,而且同时迫使儿童依靠自己的成长资源。同样,儿童发现性别之间的解剖差异,会限制儿童可能的想象,并让其清楚自己属于哪个性别群体,从而促进身份的形成。

这些过程为稳定的自我认同的建立,以及自我理想的建立,铺平了道路。对弗洛伊德(1914a)来说,自我理想是童年早期丧失自恋的庇护所,是儿童相信其自身完美(或完美性)得以保存的地方。为了与自恋概念的修改保持一致,雅各布森修订了自我理想的概念:理想是理想自体与理想客体意象之间的融合可以实现的地方,从而部分地弥补了丧失的融合幻想。自我理想的形成不仅带来与他人保持相似的渴望,也带来自己的内在标准,有助于身份感的建立。紧接着这些发展出现的是作为聚合性心理结构的超我,被看作一个三层的过程。超我首先是由早年在内射与投射过程基础上形成的古老的、施虐性意象构成的;其次是构成自我理想的融合的理想自体与理想客体的意象构成的;而最终是现实性的、内化的父母的要求、禁令、价值与标准构成的。

雅各布森对于自体与客体世界的描绘仍然与驱力/结构模型联结在一起,由于二者均受到系统自我的塑造(是系统自我的产物),而且通过力比多与攻击本能能量的投注,二者均拥有了其特质。不过,自体与客体意象是由现实体验(通过人际关系得到的)以及自身对于结构发展的决定性作用共同决定的。阅读雅各布森的著作,对重点的了解是关键。她对早年发展的描述与哈特曼概略性构想的对比,突出了她将驱力/结构模型向全面整合体验的影响与跟他人关系的意义移动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