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快乐与心理经济学原则
在关于情感的精神分析理论的两篇论文(1953年,及其1971年的修订版)中,雅各布森表述了关于基本的驱力/结构模型假设的某些最重要的思想,尤其是有关经济学观点的思想。这些论文晦涩难懂,其中的辩论经常是非直接的,结论有时是模棱两可的。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要对其进行详细讨论,因为这些论文非常清晰地阐明了我们所强调的双向理论策略。因为这些论文包含了雅各布森对经济学原则最有力的批评,其成为柯恩伯格与克莱因思想中对精神分析理论进行更加激进的修改的理论先驱。
弗洛伊德在其整个职业生涯中提供了三种不同的情感理论。首先,情感等同于一定量的心理能量,在心理神经症障碍中就蓄积起来,并在治疗性宣泄体验中得以释放(1894;Breuer & Freud,1895)。其次,随着地形模型与本能驱力理论的出现,情感被理解为驱力心理表征无方向的成分(1915a,1915b)。在其对情感理论最终修正中,因为结构模型的引入,弗洛伊德确定了系统自我中的焦虑情感与一般情感。自我被认为具有在危险情境下将焦虑最能化为信号的能力,这些危险情境是由外部事件所激发的,但最终被解释为本能紧张的潜在的累积(1926a)。第三个理论仍然存在模糊性,因为弗洛伊德从来没有完全抛弃第二个关于焦虑“有毒”理论,也没有清楚表明他在多大程度上希望将焦虑的信号功能普遍化,以包括其他情感。
抛弃了弗洛伊德最早的理论后,雅各布森开始质疑情感与本能或自我过程相一致的程度。因为不满意只能二选一的解决办法,她提出要将产生于系统内与系统间紧张的某些情感进行分类。因此,诸如直接源于本我的性兴奋与暴怒的情感;源于自我的现实恐惧、客体的、爱与恨;自我与本我之间的紧张产生的羞愧与厌恶;自我—超我紧张导致的内疚与抑郁情感。
不过,就在雅各布森提出这个范式之后,她指出其使用是严重受限的,认为:“成熟的、高度分化的精神组织中的最终情感表达,可能是从一系列系统间与系统内的紧张发展而来的,这些紧张是相互联系的,彼此互为条件,并在心理结构的各个位点同时或顺序产生。只有通过对相关联的意识和潜意识构思过程的研究,才能理解这一点。”(1953,p.47)。她注意到其范式不能解释的情感包括“亲切与无情,同情与残忍,爱与敌对,难过、悲伤与幸福,抑郁与兴高采烈”(1953,p.47n)。
有趣的是,尽管雅各布森对自己提出的范式进行了中肯的批判,她在同一篇论文大量修改的1971年版本中以其他方式重复了这个范式及其评论。她为什么要选择通过这种方式表述其观点?我们认为雅各布森是在试图呈现所有元心理学(结构性的、动力性的,或者经济学的)情感概念化的严重局限性。她认为,情感体验的动力性范畴与细微差别,在事实上,也可能从原则上,是元心理学所不能解释的。我们能提供什么来替代元心理学的构想?在这里,雅各布森的“只有通过对相关联的意识和潜意识构思过程的研究”才能理解情感的陈述是关键所在。情感就是体验,而且必须在经验层面才能得到理解。情感不可能源于潜在的类似生物学的过程。
情感与本能驱力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弗洛伊德发展驱力/结构模型的关键元素。情感是本能驱力衍生物的可能性有多大,产生情感的人际背景失去其理论重要性的可能就有多大。当情感被理解为更加独立于驱力时,就像弗洛伊德在其第一与第三个构想中描述的那样,人际因素的作用就会得到相应的增强。雅各布森对情感理论的修改遵循的正是这条道路。
雅各布森接着转向驱力紧张与驱力释放相关的情感现象之间的关系。情感可以看作是释放、紧张,或者两者的共同表现吗?这会造成对快乐本质的重点考虑,因为情感具有明显的快乐—不快乐价值,而且精神分析的快乐原则将快乐与释放、不快乐与紧张联系在一起。然而,我们在此碰到了重要的经验主义困难。某些与紧张累积相关的情感显然是快乐的,诸如性兴奋、快乐的期待,等等。而某些与释放相关的情感,例如哭所伴发的情感,显然是不快乐的。因此,情感、紧张与快乐之间的关系比驱力/结构模型的元心理学原则标示的关系要复杂得多。尽管弗洛伊德(1924a)的修订版中的快乐原则假设存在紧张升高与降低的节奏,快乐体验的释放本身不具有作用,弗洛伊德以及雅各布森之前弗洛伊德追随者都没有将这个观点整合进宽广的理论框架中。
在这些考虑的基础上,雅各布森提出一个不寻常的建议:不要将紧张与释放看作是相互对立的。就拿性交到达高潮做个例子,她认为释放过程本身是由连续变化的动力过程构成,最终只会导致紧张的降低。她提出排水口开着的浴缸与不断流水的水龙头的模型:水不断流进流出,总体水位是由相对的量与力决定的。她注意到,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主动寻找紧张。持续的放松,尽管最初是快乐的,最终会导致我们寻找可以产生不同释放的、更加刺激(紧张的累积)的情形。因此,紧张与释放是分离的,但并不一定是人类存在的流动的对立面。
雅各布森的观点很符合我们关于人如何生活的观察,而且她的构想似乎与弗洛伊德对快乐原则的重构有着合理的联系,但我们一定不要低估我们距离驱力/结构模型元心理学是多么远。正如她在关于情感与结构的讨论中所说的那样,这种理论策略用细微差别替代了一分为二,细微差异替代了分歧。我们再次被指向理论建构水平,其中将强调体验到快乐的人际背景的重要性。
雅各布森将其讨论首先转向快乐原则的重新定义,然后转向关于快乐原则与经济学原则之间关系的新思维,这个重点就变得更加清晰了。在她看来,快乐原则的目标不再是简单地降低驱力的量。相反,“心理组织可以表现为努力争取快乐在兴奋与放松之间的交替循环,类似于紧张的生物学围绕着一个中等的紧张水平摆动……快乐原则将不具有带来紧张放松的功能……(快乐原则)只会指引生物学围绕着紧张的中轴摆动的过程……快乐的性质取决于紧张的钟摆在哪一边”(1953,p.58)。在这种情况下,导致我们远离元心理学对量的重视,而转向一个按等级排列的、定性的视角,快乐原则与经济学观点之间的关系是什么?雅各布森在这一点上可能是令人困惑的,也许是因为她清楚自己离极端的修正主义有多近。
她在1953年的论文中宣称:“我的结论……排除将‘快乐—不快乐’用作单指经济的情形……在我的表述中,这些术语指的是所感觉到的体验的性质。”(p.56n;斜体是我们标注的)在她1971年对原论文的修正中,她宣称:“快乐—不快乐原则不能被看作经济的原则。”不过,她继续说:“关于快乐—不快乐原则不受……心理经济学原则的影响的假设是站不住脚的。”(p.20,28)[1]
这两个陈述的并列意味着什么?作为解释,我们来看一个类似的例子。在生物学范畴,有控制随意肌使用的解剖学和生理学法则。在心理学范畴,有决定癔症转换反应表现的法则,也会影响这些肌肉的使用。转换法则不是解剖学和生理学法则,但不是不受这些法则的影响。在解剖学和生理学上不可能的转换症状是不会出现的,尽管解剖学和生理学不足以解释转换现象。雅各布森似乎断定快乐原则与经济学法则之间的关系也类似:快乐原则在经济学法则界定的范围内运作,但是不能简化为经济学法则。
如果是这样的话,它将置驱力/结构模型理论于何地?弗洛伊德,以及其后的哈特曼,均认定,一旦从动力、结构和经济的角度分析一个现象,就可以得到全面的精神分析的解释。元心理学观点是解释原则的充分必要条件。不过,在假定快乐原则根据“所感觉到的体验的性质”运作时,雅各布森提出,存在一个关于体验的合法性,即精神分析需要现象学的(并由此得出的关系的)解释原则。这些原则可能是建立在经典元心理学之上的,就像转换性癔症建立在解剖学与生理学之上一样,它们解释了之前没有解释的人类体验的维度,同样,解剖学和生理学自身不能解释手套样感觉缺失。
这样我们就能看出重新定义的快乐原则与元心理学(尤其是从经济学的观点)的关系,跟“自体”和“客体世界”与经典模型(尤其是从动力的和结构的观点)的关系是一样的。我们再次面临雅各布森第一个理论策略,也许是以最引人注目的表现形式。
我们在雅各布森著作中遇到这第一个策略的地方,也是我们不可避免发现第二个策略的地方:对经济学原则的重新评估与修改。雅各布森修改了恒定性原则概念本身。就像重新定义的那样,恒定性原则的功能不是尽可能保持低水平的紧张,而是“建立和保持一个恒定不变的紧张的轴,以及为围绕轴所进行生物学摆动保留一定的余地”(1953,p.59),因而快乐原则与恒定性原则就是彼此对立的,因为快乐原则控制紧张围绕轴摆动,而恒定性原则努力使紧张水平回到那个轴。
快乐原则与恒定性原则之间的冲突是如何解决的呢?雅各布森在这里能够非常有利地使用其理论修正。这两个原则之间的冲突常常可以通过现实原则得到解决。确切地说,现实原则可以通过实施减弱的、不愉快的释放来保持心理经济学的平衡。而且,雅各布森将现实原则相对更早的结构“人际化”应对更早的结构,从而重新解释了现实原则。她坚持认为现实原则代表的主要是父母要求的内化(1953,p.64)。因此,早年客体关系的结果对以经验取向的快乐原则和心理经济学的恒定性原则有着决定性影响。因此我们所面对的动机理论,既源于特定的自体与客体表征的集合体,同样也源于经典的“液压”机构的运作。
雅各布森的情感理论,尽管难懂,却构成了驱力/结构模型思想的重要扩展。雅各布森的情感理论丰富多彩,而且就像她作出的所有贡献一样,具有非常大的临床适用性。不过,深入的阅读显示其违背了经典元心理学与方法学的原则,而且雅各布森著作的晦涩难懂绝大部分倾向于隐藏其广泛的理论的非正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