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人际精神分析
你不妨用叔本华的话来说阿波罗……罩在玛雅面罩中的人:“正如在无边无涯、洪涛起伏、澎湃怒吼的海洋上,一个人坐在小划艇上,托身于一叶扁舟,同样,在这喧闹的世界里,个人安心静坐,受到个性原则的支持并依赖它”……阿波罗自己可以看作是个性原则的惊人的神像,他的表情和姿态都散发出“假象”的一切愉快、智慧以及美。
——尼采,《悲剧的诞生》
最初的四十年,精神分析是相对同质的,构成从弗洛伊德著作演化而来的宽广过渡期,时不时地会爆发几次小规模运动。荣格与阿德勒,在19世纪初的脱离之后,在非常不同的方向发展了各自的理论。荣格阐述了关于精神上普遍基于原型的一个复杂神秘的体系,而阿德勒将精神动力学的思想扩展到了社会和教育的领域。在19世纪20年代,兰科和费伦奇提出一些重要批评,以及专门针对分析技术的其他方法,但是他们没有把工作发展到从理论上进行阐述的地步,也没有吸引太多追随者。直到19世纪30年代后期,才开始出现广泛而非正统传统,部分源于早期的脱离,明确脱离了弗洛伊德的驱力/结构模型的基本假设。在这种非正统传统下发展起来的综合框架逐渐被称为人际精神分析。
人际精神分析没有像经典的弗洛伊德的驱力理论那样,形成一个统一的、整合的理论。相反,它是一系列不同的有关理论和临床实践的方法,共享基本的假设与假说,我们将之统称为人际/结构模型。这个运动的主要人物——哈里·斯塔克·沙利文、埃里克·弗洛姆、卡伦·霍尼、克拉拉·汤普森以及弗里达·弗洛姆-瑞克曼——彼此相识,共同工作,他们的个人成就反映出很大程度的相互促进。他们始于共同的起点:确信经典的驱力理论关于人类动机、体验的本质以及生活困难的基本假设本质上是错误的,因此,驱力理论为精神分析的理论架构和临床技术提供的基础是不足的,本质上是误导的。他们也拥有共同的信念,认为经典的精神分析理论弱化了社会和文化的大环境,而该环境在试图解释人格起源、发展和扭曲的任何理论中占有重要地位。这种强调文化对人格的影响使其与其他重要的人际/结构模型——客体关系理论的英国学派分离开来。
人际传统一直被归类为“文化主义者”,尤其被其批评者表述为基本上属于“社会学”,将个体看作是文化价值的被动载体或是书写社会规范的白板(Sugarman,1977;Guntrip,1961)。这种指责在驱力/结构模型的捍卫者中是普遍存在的,他们认定心理的空间隐喻,其中充满了来自驱力、发自心底的能量。在驱力/结构模型中,社会现实构成重叠的、强加于由驱力组成的更深层、更为“本质的”心理基础之上的层面。删除或替代驱力是潜在动机原则、并且强调个人与他人的社会关系的任何理论,从这个观点看,其定义是表面的,关注的是人格“表面”区域,缺乏“深度”。人际传统一直受到指责的是,没有公平看待人类的情感、个人最深层的动机与冲突,仅仅将个体看作是文化的产物。这带来严重误解。沙利文、弗洛姆和霍尼对人类体验的描绘充满了深层而又强烈的情感。然而,这些情感与冲突的内容没有被理解为源于驱力的压力和调节,而是自己与他人、真实与想象之间关系组成的转化与竞争的格局。
沙利文一直是精神分析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最有激进抱负的、最易被误解的人物。他的角色7直是令人难以捉摸、自相矛盾的。尽管他的著作很少得到全面的研究,但在当初,对于美国现代精神医学和当代精神分析思想却有着巨大影响。人们一直认为,沙利文极大地“秘密统治”了美国现代临床精神医学(Havens & Frank,1971),他一直是“美国最重要的、独一无二的动力性精神医学的贡献者”(Mitchell,援引Havens,1976)。沙利文关注的问题和构想,生前遭到经典作者的嘲弄(Jacobson,1955)或忽视,在过去十年中,有时是以惊人的未加改变的形式,再次引起最重要的、最受欢迎的秉持弗洛伊德理论作者的重视。然而很少有人相信是他创立了这些方法和观点。
这些自相矛盾的说法是沙利文与弗洛伊德正统激进决裂的政治结果,也是其理论方法的主旨与风格所要求的结果。他对病人、治疗师以及理论家语言的不当使用有着浓厚兴趣。他深切关注的是,他认为言语普遍是用来模糊而非深化体验、掩饰而非交流,用来传授一种错觉式的控制感、知识或权力。与大多数精神分析作者相比,沙利文对其读者的要求更高;他试图吓唬他们,动摇其习惯的、未觉察的混乱思维和交流。他想让听众认识到,他们通常看待人类体验和困难的方式本质上是不合适的,是建立在错误但令人舒服的错觉之上的。沙利文的目标远大,他也深知语言所提供的工具是微不足道的。他从未将他的概念系统化并使之成为一个正式统一体;绝大部分以他名字出版的书是其演讲与谈话的手稿和笔记的汇编。沙利文未能整合并正式确定其稿件,似乎是他极度谨慎的结果,担心其理论被误用作教条,也是其过分小心的结果,内心深处害怕被误解。因此,他的遗著正文理解起来有难度,而且有挑战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容易被人误解。阅读沙利文是一种修得的境界,需要极度主动和批判的态度,才能跟上其思想的流动。
沙利文想象并迫切感觉精神医学和精神分析需要完全不同的方法,对此影响最大的是20世纪初具有美国思维典型特征的知识背景、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实用主义哲学,以及他与精神分裂症病人工作的经验,其早年职业生涯中接触的几乎全是这种病人。19世纪20年代,沙利文在芝加哥学习医学,当时美国知识生活炙手可热的中心就是医学。实用主义,以其显著的美国血统和特点,统治了哲学,并成为沙利文传记作者H·S·佩里所说的伟大活动的根基,具有“芝加哥社会科学镶嵌图”的特征(1964,p.xix)。沙利文的理论发展方法与乔治·赫伯特·米德、查尔斯·H·库里、罗伯特·E·帕克、简·亚当斯、W·I·托马斯以及埃德加·萨皮尔所使用的方法是一样的,并深受其著作影响。从广义上来说,实用主义是对19世纪欧洲形而上学傲慢、非物质抽象的反应。实用主义主张哲学自身应该关注所能感觉到的生活体验、现实状况和生命。各种社会科学都注入了实用主义精神,其典型导向是关注实际的、社会的现实,关注可见的、可以测量的状况,而不是不可见的抽象。对年轻的沙利文影响最大的精神病学家(埃德加·J·肯普夫、阿道夫·迈耶和威廉·阿兰森·怀特)是这种观点的拥护者,极度重视病人生活的社会现实和具体环境,正如怀特所言,重要的是要努力“判断病人在试图要做什么”(援引Sullivan,1940,p.177)。面对新近引入美洲大陆的、错综复杂而又高雅的经典精神分析体系,沙利文的反应受到了这种实用主义情感的极大影响。
沙利文将这种方法应用于心理病理学领域的精神分裂症,当时这个领域不是被弗洛伊德的著作,而是被埃米尔·克雷丕林的构想所统治。1923年至1930年,沙利文极其注重细节和人员配置,在马里兰州的陶森管理夏普德·伊诺克·普拉特医院的一个小的男精神分裂症病房。这个实验病房是首例现在所称的“治疗社区”,极大地影响了人们对社会和人际关系环境的注意,是今天绝大多数先进的精神病院所具有的特征。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沙利文磨练了其娴熟的临床技能,并塑造了其人际理论的基本元素。他最初反对克雷丕林的精神病学,竭力理解精神分裂症现象,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才能完全理解他的许多原则与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