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的结构化

心理的结构化

1944年,费尔贝恩开始解决其在动机与发展理论中的革新对精神分析结构理论的影响。他设想了一个拥有自身能量的统一、整合的自我,寻求与真实外在客体建立关系。如果这些关系令人满意,自我就保持整合与完整。与自然的外在客体的关系需要自我建立补偿性的内在客体。自我的分裂是这种内在客体剧增的结果,因为自我的不同部分仍然保持与不同内在客体的联结。自我对内在客体的这种依附与投入造成最初的、整合、自我的碎片化。

费尔贝恩的写作,就好像只是对弗洛伊德的自我概念的修正。这些修正中最引人瞩目的是自我具有自身能量的属性,而不是从本我抽取能量。不过,费尔贝恩的“自我”本质在每个基本的方面与弗洛伊德结构理论所使用的术语是非常不同的。后者的“自我”指的是一系列的功能,包括调节来自本我的驱力能量,并协调本我与超我以及外部世界的要求与利益的关系。正如冈特瑞普指出的那样,费尔贝恩的“自我”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表面的、适应的自我……建立在假设的、非人格化的本我适应外部现实的基础之上。费尔贝恩的‘自我’是具有原初完整性的基本的心理自体,在出生以后体验到的客体关系的影响下,从一个整体分化为有组织的结构化的模式”(1961,p.279)。费尔贝恩使用的“自我”,与继承弗洛伊德的理论传统的当代作者相比,从功能意义上讲,更接近于他们使用的术语“自体”(Jacobson,1964;Kohut,1977;Gedo,1979)。

因为费尔贝恩保留的旧术语意义非常不同,他没有直接探讨其结构理论中某些更有争议而困难的方面。例如,说自我最初是统一而整合的整体,指的是什么?这个观点与其他精神分析的绝大多数发展理论不同,这些理论认为自我、或者说自体是从“未分化”或“未整合”的状态发展而来的。在冈特瑞普对费尔贝恩的解说中,他在有的地方将这种最初的统一描述为“自我潜能”状态(1971,p.93),很明显是说有这个可能,然而并不存在,在其他地方,他指的是他称之为人格的“动力中心”或“心脏”。不管是在费尔贝恩最初的构想,还是冈特瑞普的解说中,这些定义是令人迷惑的。如果原初自我的“完整性”指的是潜能,认为其从一出生就存在显然是不精确的。如果自我指的是人格的中心或“心脏”,通过客体关系的歪曲产生这样中心的“分裂”,意味着什么呢?那是说一个人具有两个或三个中心/心脏?因为费尔贝恩保留了“力比多”这个术语,他在保留“自我”这个术语的同时又激进地改变了其意义,从而导致某种不确定性。

在费尔贝恩看来,跟母亲的关系有两个主要特点:令人满意的部分与令人不满的部分。令人不满的部分可以进一步拆分,因为它不是由简单的拒绝组成,而是某种希望或承诺感之后的拒绝。因此,儿童对母亲有三种不同的体验:令人满意的母亲,诱惑的母亲以及剥夺的母亲。由于最初与真实的、外在母亲的关系变得令人不满意,这种关系就被内化了。然而,结果不是单一的内化关系,而是三个关系,对应着与母亲外在关系的三个特点。费尔贝恩用不同术语表述三种内在客体:理想客体(母亲令人满意的方面);兴奋性客体(母亲有希望的、诱惑的方面);拒绝性客体(母亲剥夺的、拒绝给与的方面)。因为母亲的这每一个特点被内化,并形成内在客体,指向外界的、整合的自我的一部分就从最初的统一分裂开来,在内在客体关系中与内在客体密切相关。因而,自我与兴奋性客体紧密相关并认同的部分,就一直在寻找并渴望得到带有诱惑和希望的联结,费尔贝恩名之为“力比多自我”。自我与“拒绝性客体”保持联系并认同的部分,对于任何可能的接触或满足表现出敌对与嘲讽,费尔贝恩称之为“反力比多自我”(这个结构的早期术语是“内在的蓄意破坏者”)。原初自我剩余的部分,费尔贝恩称之为“中心自我”,绑定并认同“理想客体”,即与母亲关系中具有安慰性的、令人满意的方面。中心自我也是仍然可以与外在世界的真实他人建立关系的部分。

自我与客体不可分离是费尔贝恩结构系统的基本原则。自我的一部分必须附着于客体才具有重要性。不具有相应自我部分的客体在情感上是不相关的。不与客体联结的自我是不可思议的。自我是在与客体关系中成长的,既有内在的也有外在的,就像植物要跟土壤、水和阳光联结一样。客体是自我存活与繁荣所必需的。没有客体的自我在词汇上就是矛盾的,更像沙利文所说的,脱离人际域的“人格”是不可能的。随着与母亲关系中原初令人不满的方面被分裂与内化,原初整合的自我部分就从最初指向转向真实外在的他人,并在内心接受了他人。自我这些被分裂部分(力比多自我与反力比多自我),费尔贝恩称之为“附属自我”,无法用于真实客体关系,并与补偿性内在客体保持密切联结。从费尔贝恩的观点看,兴奋性客体和拒绝性客体是坏客体,因为他们令人不满意。自我保留与这些内在坏客体的关系,是为了控制他们,并保持未被挫折、暴怒和未满足的渴望所污染的与真实母亲的关系。

正如早先提到的,儿童也内化好客体,即“理想客体”,其组成是过度兴奋与过度拒绝的部分被分离之后留下来的母亲的那些特征。这种客体的内化是继发性发展的结果,费尔贝恩称之为“道德防御”。中心自我要极力达到理想客体的理想标准。中心自我的假设就是,如果达到这些理想标准,联结与接触就唾手可得;努力达到道德完美是被附属自我用于分散、防御内在坏客体的投注。附属自我的分裂以及中心自我对于其内在客体(理想客体)的防御性投注所造成的中心自我的残留,就被用于建立与外在世界中真实他人的关系。自我的这种碎片化,自我牺牲与真实他人的关系,有一部分投入到其内在客体,从而形成心理病理。

费尔贝恩关于内在客体之间关系以及相应附属自我的描述非常错综复杂而精细,我们所能考虑的是最为精彩的部分。弗洛伊德关于力比多与攻击的双动机原则已被单一动机原则所替代,那就是力比多,和对于力比多挫折强有力的反应——“反力比多”因素。力比多自我是儿童原初自我中没有放弃婴儿式依赖未满足渴望与需要的部分。力比多自我是希望的仓库,在其对兴奋性客体依附中,依然与未实现的希望、诱惑,以及可能与母亲接触的意象保持密切联系,而这些意象永远不会实现。作为一种内在客体关系,力比多自我渴望与兴奋性客体结合在一起,因为从真实母亲那里得到真实满足的渴望实在是太痛苦了。因此,力比多自我仍然与兴奋性客体保持持久被剥夺关系。希望一直在那里,但不可能实现。

反力比多自我是成为所有憎恨与破坏仓库的自我部分,是力比多渴望受挫累积的结果。反力比多自我依附并认同拒绝的客体,即母亲被体验为剥夺和拒绝给与的方面。反力比多自我代表自我的这部分,是因为不能从母亲的诱惑那里得到满足,认同了母亲剥夺与拒绝给与的特征。反力比多自我中绝大部分的暴怒指向兴奋性客体——母亲带来的希望与诱惑。因为与兴奋性客体认同,力比多自我就成为这种暴怒的另一个目标。反力比多自我因为其希望,因为一直相信母亲带来的希望可能会实现,而恨力比多自我。反力比多自我为了其虚假的希望而继续攻击兴奋性客体,为了天真的希望与忠诚而攻击力比多自我。反力比多自我的这些内在攻击就形成了心理病理中的自我毁灭与自我惩罚。反力比多自我是希望的敌人,尤其是希望与他人建立有意义联结的敌人。它痛恨并惩罚力比多自我从他人获取东西的任何企图,痛恨可能提供联结的他人。所以,在精神分析情境中,严重的病人与分析师经过一段密切接触之后,病人经常会出现恶毒的憎恨,既恨他自己,也恨分析师。从费尔贝恩的观点来看,这就是反力比多自我在惩罚力比多自我与兴奋性客体,也包括主体与客体之间可能的联结。

费尔贝恩结构理论,即关系/结构理论,在几个显著而革新方面,不同于经典的弗洛伊德结构理论,即驱力/结构理论。后者将冲突定位在本我、自我与超我所代表的功能之间。超我从围绕内在父母意象的本能冲动中获取能量,而本我则被理解为驱力紧张造成的冲动的来源。自我调和来自本我冲动满足的要求、超我中父母的内化方面的指导与禁止的影响,以及外部世界要求之间的关系。因此,在经典模型中,对于人类冲突理解的基本范式就是一场争斗,一方面是非人格化的冲动或本能紧张,另一方面也是从本能紧张获取能量的内在客体。除了达成相对内在和谐并与外界友好相处之外,自我的作用就是一个仲裁者,自身利益没有明确定义。在费尔贝恩模型中,内在争斗中所有主角本质是关系单元,由自我成分和儿童与父母关系的成分组成,被体验为内在客体。冲突就发生在这三个自我——客体成分之间(力比多自我/兴奋性客体;反力比多自我/拒绝性客体;中心自我/理想客体)。

消除两种模型所固有的人格化与物化倾向使两者之间的差别更加明显。经典的弗洛伊德模型的基本难题涉及到人类的本能冲动造成的冲突,某些冲突是通过早年与父母关系的内在表征调解的。费尔贝恩模型的基本争斗涉及到个人对外部世界中重要他人各种特征的渴望与认同的不可调和的忠诚,为了控制它们而将其内化了。弗洛伊德的问题是本能目标之间、本能目标与社会现实之间固有的对抗;费尔贝恩的问题是在与他人的必要关系中,你不能保持对于自己体验的整合性与完整性,同时被迫将自己碎片化以保持与那些关系不可调和特征的联结与投入。

关于人类体验的基本假设造成这种不同的结果是,将费尔贝恩结构模型的三个主要结构与经典模型的三个结构联系在一起的任何企图都是误入歧途。尽管力比多自我与本我以渴望与愿望的形式表现自己,前者与客体的联结是固有的,并与父母早期关系(他们似乎要提供并允诺,但没有供给)中特定个人化特征密切相关,而本我在定义上是无结构的、无指向的。

弗洛伊德的自我,没有自己的能量,是在无结构本我基础之上建立的。费尔贝恩的所有“自我”,包括中心自我,有其自己的能量,并指向客体,且与客体紧密相连。弗洛伊德的超我与费尔贝恩的反力比多自我指的都是通过精神功能中自我惩罚的方面来表现自己的内在客体。不过,超我的攻击本质上是道德性的,是约束反社会的驱力衍生物的社会压力,而反力比多自我的攻击是在道德感建立之前出现的,源于儿童对与早年父母关系中拒绝方面的认同。通过反力比多自我,他认同父母的这些方面,因为不能拥有这些方面,不能得到满足(体现在力比多自我之中)的任何希望,他就成为自我惩罚的敌人。弗洛伊德称之为“超我”的功能,包括惩罚与理想的特征,在费尔贝恩模型中,是通过反力比多自我与拒绝性客体,以及理想客体的活动来执行的。

弗洛伊德与费尔贝恩的另一个重要差别在于费尔贝恩关于心理结构的理论与弗洛伊德对于俄狄浦斯期动力的理解,以及建立内在体验的基本成分时所处的发展阶段。在弗洛伊德理论中,只有在俄狄浦斯期冲突得以消解、超我被内化以后,心理结构化的主要特征才完成。与之不同,费尔贝恩提出,“普遍的内心情景”的所有重要方面是在与母亲最早关系中建立的。自我三个分裂的部分及其相应客体是儿童最初努力保持与母亲好关系所导致的,而且是贯穿终生的。

对费尔贝恩来说,与父亲的关系只是重复早年与母亲的关系。儿童寻求与父亲的客体联结,也是基于婴儿式依赖。如同与母亲的关系,他对父亲的体验既令人满意,又令人不满。因此,由于跟父亲的关系在总体上确实不是那么令人满意,父亲的各种特征就被内化了。就像跟母亲的关系一样,儿童建构了兴奋性客体、拒绝性客体和理想客体,均源于对父亲的体验。因此,这些客体每一个都有两套:一套源于跟母亲的关系,另一套源于跟父亲的关系。儿童的自我通过分层与合并过程将两套客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单一的兴奋性客体、单一的拒绝性客体和单一的理想客体;这些就是源于跟父母关系的复杂而综合的结构。儿童就将兴奋性和拒绝性客体的意象投射到父母身上。绝大多数情况下,异性父母就成为兴奋性客体,被看作是具有诱惑性和鼓动性的;父母中的另一个就是拒绝性客体,被看作是干预的、恶意的、竞争的。费尔贝恩认为,选择父母中的哪一个代表兴奋性客体,哪一个代表拒绝性客体,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儿童的生物学性别以及其与父母的情感关系决定的。

父母之间兴奋性与拒绝性特征的分裂让儿童的世界简单化,给他一个更加清晰的感觉,明白他似乎需要的是什么,什么似乎在干预他的需要。当然,他真正的需要是与父母有着更加全面的情感联系,真正干预这种需要的是父母相对的不可用,以及随之产生的自己针对其需要的敌意。有时会出现另外一个过程,涉及到这些需要的性欲化,导致弗洛伊德称之为“俄狄浦斯期”的体验与感觉。费尔贝恩提出,对于婴儿式依赖的情感上的渴望,有时会体验到具有性的性质。这在本质上是一种防御,通常是父母的诱惑所激起的,婴儿式依赖的渴望被伪装成性早熟。不过,底层的渴望不是这样的性满足,而是联系与养育。在费尔贝恩看来,俄狄浦斯情景不是什么新东西,只是对早年寻找基本联系与联结的进一步阐述。自我结构的三个主要成分,每一个都依附于客体,是在口欲期对母亲的依赖关系中建立的,贯穿终生,并构成所有心理病理的基础;“最终原因的作用,弗洛伊德分配给了俄狄浦斯情景,正确的做法是分配给婴儿式依赖现象”(1944,p.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