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学术对骈体风格的发现
1892年,杰出的荷兰汉学家施莱格尔(Gustave Schlegel)第一个在西方语言中对中国的骈文规则做了描述,随后又于1896年完成了对张说(667—730年)所做玄奘游记序文的重译。 (5) 他关注的是左右大多数严肃、深入的文章(如序文)的严格的数字和语法上的对称关系。对这一对称关系的理解有助于阐明困难的文段: 依赖于某个对称的词汇作语法上的澄清,并对文体的缺损和修复作有根据的猜测。他发现的规则是这样的:
在两个对称或并列的句子中,中国的文体法则要求陈述的每一个部分都相互对应: 主语对主语,动词对动词,名词对名词,形容词对形容词,副词对副词,地名对地名,所有格对所有格,宾语对宾语等等。 (6)
在他的例证中对称的词汇只是简单的对子,它们的核心要素通常是相对和互补的。
这本小册子颇受当时的汉学家Erwin von Zach和理雅格(J. Legge)等人的赞许,他的发现长期以来一直是西方古典汉学修养的一部分。施莱格尔对这一修辞手段的描述尽管有其价值,但只能被视为对汉语中骈体风格的诸形式、历史、思想根源和功能的研究的初步。然而,由于施莱格尔的研究线索没有得到延续,他对某种机械生硬的骈体风格的描述就导致了这种自满的观点: 他描述的规则就是骈文的全部规则。施莱格尔似乎没有意识到骈体文的概念以及明清时代的骈体文集,也没有注意中国传统的阅读方式。时至今日,关于骈文: 它的特征和历史,已经有很多的中文著述;而且此类风格的篇章的集子也已被汇编在一起。 (7) 对于先秦诗文中骈体风格无所不在的运用,他们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证据;他们指出为了给西汉以来的制诏带来尊严的腔调而使用骈体风格对这一型式的地位的提升, (8) 同时还指明了它自东汉以来的普及,这一普及在蔡邕那儿达到了巅峰;他们还注意到了这一型式在《老子》、何晏和王弼那里的出现。 (9) 他们关注的是这一型式的美学意义;而他们对骈体风格核心的结构特征的分析也仍未能超越施莱格尔建立起的规则;也没有出现对链体风格的更为复杂的形式及其哲学意涵的分析。
尽管很少有某个当今的资深汉学家因忽略了对称关系而误译某个词汇,我仍主张: 由于汉学家们对骈体(链体)风格的更复杂形式缺乏了解已经导致了对许多文本的误解;更糟的是,它还导致了一种社会实践: 将中国哲学论文表面上的缺乏系统性归因于中国思想家不系统的思考。对于读解3世纪的玄学文本而言,施莱格尔规则显然是不充分的。它只涵盖了最乏天赋的一类——空洞的对称性的对子。而我们这里所要研究的作者使用的是植根于骈体风格的各种链体技术,这些技术的采用与在讨论核心的哲学范畴时超越定义性语言的局限的哲学困境相关联。
在这一章里,我们将指出: 《老子》的许多章都是完全或部分地用骈体(链体)风格写成;王弼在他的《老子》注中将他对这一型式的理解做了自觉而又精妙的运用;王弼在他的写作中最大限度地使用了这一型式,并在使之在玄学写作的标准文体形式中有极大的影响;这一型式规则(我将试着从《老子》和王弼的文本中将其绎出来)的使用,不仅会解决翻译者和学者面对的文本上的众多谜团,而且还将开启关于这些文本的哲学意义的另一个维度(结构性的和非言语的维度)。
读者将会看到,本章的基本态度是要郑重对待王弼的诠释学主张——对《老子》的读解应该基于本文自身的可证实和证伪的特征和标志,并且把他对骈体风格的读法作为服从辨伪的规范程序的一种正当的假设。或者,从否定性的方面看,它并不从一开始就将王弼的读解化约为一个对《老子》而非玄学有兴趣的现代学者的最多只是边缘兴趣的一个历史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