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中隐蔽的链体风格

《老子》中隐蔽的链体风格

我相信通过翻译,我已经证明了《老子》主要部分是以链体风格写成的。然而,其中的许多分章并没有表现出这一风格的公开形式(我们迄今为止分析的段落主要是这种形式);这些段落在汉学家中并无太大的歧异。对其隐蔽形式的更为复杂的分析应该以对这一风格的规则的了解为基础,这些规则是从以公开的链体风格写成的段落中绎出来的。在讨论一些晚近的翻译时,我将用上面展开的工具分析《老子》的某些分章。

《老子》第68章: 

1古之

2善为士者不武

3善战者不怒

4善胜敌者不与

5善用人者为之下

6是谓不争之德

7是谓用人之力

8是谓配天 古之极也

在开首语“古之”之后,《老子》第68章似乎包含四个或多或少平行的句子——2—5,紧接着又是另一组多少有些对称的句子,句6—8。除了某些与武力相关的倾向外,前四个句子并没有直接的明确关联;同样,三个重复的“是谓”究竟指什么也并不清楚。《老子》第68章的总体思想大概是说: 最佳的军事策略在于去做那些与惯常理解对武人的期许完全相反的事。在展开我自己的分析之前,我将试着让读者们看看在没有清晰的链体风格的情形下会得到些什么。刘殿爵是这样翻译的: 

166 那些最善于做武士的人并不显得可畏;

那些善于战斗的人从不愤怒;

那些善于击败敌人的人不参与争斗;

那些善于调动别人的人在他们面前保持谦卑。

166a 这就是常说的不争之德;

 这就是常说的利用别人的努力;

 这就是常说的与天的崇高匹配。 (22)

刘殿爵的翻译是从《老子》由传统的箴言组成的假设开始的;他把《老子》的分章及分章的序号拆解为他所认为的独立的箴言式陈述的序列。依这种看法,《老子》第68章包含两组这样的陈述,它们有某些关联以致不必递进的序号166、167,而是处理为同系的相关项,166和166a。标点符号透露了一些关于译者对结构的阐释的信息。 (23) 其前四个句子间以分号隔开,而以句号结尾。这表明四者构成了一个单独的陈述,四个要素中的每一个都在以不同的方式重复着同样的思想,而翻译则着重强调它们在内容上的相似性。166a中的三个句子也由分号隔开,从而构成另一单位,这次是三个相似的陈述。它的读解和翻译策略又一次强调了它们的相似性,而非内容和结构上的不同。一个句号将166和166a隔开,它们似乎只有一点儿偶然的关系。由于没有给出其他的标记,这三个“是谓”必定每一次都指涉同一思想或论旨。在将166译为同一思想的多重表达之后,166a中的“是谓”也被用来指涉由翻译创造的这一集合体。译者成功地阐明了他的观点: 文本包含着由某些意义的一般框架聚合起来的没有关联的要素。他的译文呈示了不相关联的句子的一个松散的序列,通过平行的结构和没有所指的标识聚合为组。

在远早于刘殿爵广为流传的译本出现之前的1934年,Arthur Waley已经做了这样的翻译: 

最好的武士不会冒失;

最好的战士不流露他的愤怒。

最伟大的征服者获胜而不参与争斗;

最善于用人的人表现得比别人低下。

这就是所谓不源于竞争的权力,

所谓用人的能力,

是与天、与上古相配的秘密。 (24)

标点符号同样给出了关于译者看到的结构的线索。Waley用分号隔开句1、句2,句3、句4也一样。这样,就有了两个对子,它们之间由句号分开。第二组被视为一个单独的从句。三个重复的“是谓”被读作一种起强调作用的修辞手法,“是”的标识点始终是开放的。尽管Waley看到了在《老子》中陈述一般是成对的、而非四重的,但他没有在两个对子之间建立起任何关联,并且跟刘殿爵一样,他也以一种展现其相似性的方式来翻译它们。这似乎并不具有说服力。

Leon Hurvitz已将木材英一的日文翻译转译成了英文: 

[有句古代的箴言这样说]:“那些要做[真正]好的武士的人并不勇猛;那些[真正]善战的人并不愤怒;那些真正击败某个敌对的王国[即与他自己的王国相匹敌的国家]并不依赖[盟国]的帮助;那些[真正]善于利用他人的人[自我谦抑并]自处于低于他人的地位”。这就是所谓的“不争之德”或“用[他]人之力”,或是所谓的“配天”,它是古人的道的极致。 (25)

在木材英一原来的研究和日文译本中只在各个句子单元间用引号给出形式标记,而没有区分分号和句号。然而,木材英一将前四句说成是“古代的箴言”括在引号里,这样就将它们标记成有四个平行部分的单个陈述。这一看法导致了强调这四个部分的相似性的翻译策略。他通过插入“或”将除了最后的“古之极也”以外的后三个句子明确地界定为对上面“古代的箴言”的精髓的概括。他将最后的“古之极也”看作假定的作者或编者的话,他在使用了三个常用的成语之后,又加入他自己的评价。

这里对翻译的分析可以轻易地延续到最近出版的译本当中。甚至那些马王堆帛书的译者们也没能摆脱《老子》结构松散的假设,因此也没有对这一文本的修辞风格的理解做出什么贡献。我从后三句开始讨论。在形式上,句6和句7结构相同,而句8则不同。木材英一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的解决办法是: 将“古之极也”割掉,只留下“是谓配天”,然而这剩下的部分与句6和句7仍是不对称的: 

6是谓不争之德

7是谓用人之力

8是谓配天 古之极也

在链体风格两元性“遗传密码”的“基因” 结构中,非对偶的句8不太可能是这组对子的第三个部分。《老子》第68章以其平行对子构成的形式设置,使得文本看起来是这样的: 句8在结构上是指涉两个前面的串系的c句型。这样的两个串系在这一文本中存在吗?

该文本中包含着的某些显见的链体结构的要素有助于建立这样的关联。句7中的“用人”承续了句5中的同一词汇。句6中的“不争之德”承续了句4“善胜敌者不与”的内容,尽管在用词上有所不同。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两个关联明确的串系4/6和5/7,并且有一个可能的c型句8。在这一情况下,链体规则让我们把剩下的一对——句2和句3插入这一织体。句2中的武官(“士”)是唯一能谈得上利用他人来战斗的人选,他用人的最佳方式不是以勇武的姿态招摇,而是在他人面前保持谦抑。这就给出了包含2/5/7的串系a。幸运的是,句3中因为“不怒”而成为“善战者”对于是第二个串系来说是最佳人选: 这个串系关涉的不是作战,而是胜敌的艺术。这给出了包含3/4/6的串系b。

第一个c要素“古之”显然指涉接下来的对子2/3。最后的c要素对前面关于两个串系里所说的东西做了总结。我们已经碰到过这样的例子: 两个平行句子中的同一代词“其”的所指依据句子的结构位置而改变。在这里,后三句中的“是”也是如此。远非在第一组句子含糊的一般意义中有其共同的未经说出的所指,而是三个“是谓”都各自从其结构位置中得到了特殊的指涉点。句6中的“是谓”指串系b的主题——善战和善胜敌者;句7中的“是谓”指串系a中“不武”和“为之下”的善用人的“士”。而句8中的第三个“是谓”只能是指前面两个串系,意思是“这两者”。依据对链体风格的规则的了解,《老子》第68章结构严谨、内容一贯、表达精练,而对其内容的理解与其链体结构的谨严相应。本章中间的部分有一个颠倒的序列: cabbabac。结构性读解在消除翻译的多义性上的影响比此前讨论的各章强烈。

结构性翻译如下: 

1c那些古代的

2a善于作武官的人并不勇武 3b那些善于战斗的人并不愤怒

 [正因为这样]  4b那些善于战胜敌人的人并不

 参与作战

5a那些善于用人的人在部下面前保持谦抑

  6b这种[不作战]就是所谓不战

 之能

7a在[部下面前谦抑]就是所谓的用人之能

8c这[两种能力]就是所谓的配天之能,[它们是]古人最高的[成就]。 

或: 

  1c   

2a   3b

     4b

5a    6b

7a

8c

除了对三个“是谓”的所指的澄清之外,将平行的对子整合进链体结构的二元织体的结果促成了一种不同的翻译策略。它不是强调平行对子的相似性,而是强调同一串系的成分之间内容上的关联和差异。实际上,一般地说,两个串系是彼此互补的对子,在这里,一面是如何对待自己的部下,一面是如何对待敌人。对读者和译者而言,这里的策略性提示是: 要展示出两个串系的对立,而非平行对子之间的相似性。

把握结构对于理解内容以及以此为基础的翻译的影响,可以在对《老子》第44章的分析中变得更为清楚: 

1名与身孰亲

2身与货孰多

3得与亡孰病

4是故

5甚爱必大费

6多藏必厚亡

7知足不辱

8知止不殆

9可以长久

初看起来,《老子》第44章显然包含两对平行的句子——5/6和7/8。开头是一组结构上有共同点的三个句子,如每个句子的相同位置都有“与”和“孰”。我们还是从分析此前的翻译开始。Waley对这一章的翻译是这样的: 

声名或自身,哪个对于自己关系最大?

自身或财货,哪个更重要?

得到或失去,哪个更糟?

因此最贪吝者最终会付出最珍惜的;

囤积者最终将经受最惨重的损失。

安于你的所有及所是,没有人能侮辱你;

及时止步的人,没什么能伤害他;

他将永久地安全、有保障。 (26)

Waley是我所见过的唯一发现了第一个对子与句3之间结构差异的译者。第一个对子中的名词“名/身”和“身/货”与句3中至多是名词化的动词“得/亡”之间没有对应的关系。 (27) 句3中的动词“得”与“亡”很可能是指对句1和句2中的“名”和“货”的得到和对己“身”的亡失。在我看来,这正是Waley正确提出的;这个读法使句3成为指涉前两个串系的c型句。

从这三句构成的第一部分开始,这一文本在翻译中似乎散开了。在提出了三个问题以后,Waley的译文以一个逻辑上相当无理的“因此”转进到下一部分。 (28) 下面两个句子中的“爱”和“藏”似乎都指财货。在句2中的确出现了“货”字,但按照这种读解,此章的其他部分没有再谈及句1中出现的“名”。Waley译文中的下一个对子并没有改善这一状况。“知足”看起来至多是又一次提到了财货和社会地位,但关于“知止”究竟是指什么仍不清楚。Waley实际上顺着通常对骈体文的观念(即链体风格是指将同一件事情说两次),也遵从了这些词现成的字典意义;因为句5中的“爱”的字典意义指“节省”或“吝惜”,而句6中的“藏”指积聚,他有理由认为二者都在处理货物和财富的问题。以这种方式,我们最终得到的将是这样可怜的一章: 在以对子提醒读者文本本身是高度技巧性和结构性的东西以后,却在总共39个字9个短句的篇幅里丢掉了其问题的一半。

如果这一段落确是以链体风格写成的,那么关于每个句子的地位以及它与其他句子关系的结构信息一定会在确定其关键词的意义和所指上起重要的作用,而不仅是字典上的字义。我们在每天的说话里也有这样的经验。我们使用非描述性的词如“东西”,通过理解上下文来确定它在这一特定场合下的特定意思。而且我们经常想用的某个词的特定意思,不是字典的词义,而是它在某个特定语境中可能的意义。一旦了解到某个段落是由链体结构写成的,这一语境化的结构信息就成了确定其关键词意义的一个关键的、核心的部分。

《老子》第44章具有链体风格的所有标志: 平行的对子和非对偶的要素。如果它是以链体风格写的,那也是以隐蔽的形式,因为在串系之间没有明确的交叉语汇。

首先,我们要讨论的是三个问题之后的“是故”的突兀。对《老子》中的“孰”(在这三个问题里作为疑问词)的分析表明,它只被用在并不指望得到回答的修辞性提问中。 (29) 在修辞性提问暗含的答案明确以后,这里的“是故”也就可以理解了。

其次,“是故”暗示在此前和此后的句子间有某种直接的关系。这一关系在我查阅的所有译文中都无法看到。范应元,一位13世纪下半叶的《老子》“古本”的编撰者、可能也是最后一位将其对《老子》的读解建立在对链体风格的自觉把握上的注者,从“爱”的结构位置推断它意指的一定不是对财富的“吝惜”,而是对第一句中的“名”的珍惜。他这样写道: 

甚爱名者必大费精神

多藏货者必重失身命 (30)

范应元明确地指出句5中的“爱”所指涉的是“名”,而句6中的“藏”指涉的是“货”。将“藏”与“货”联系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因为“藏”无论如何不能与“名”联系起来。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省略了对象的“爱”也注定指向“名”。范应元的观点基于对“爱”的常规语境的熟悉,因为“爱名”这一词语组合也出现在《战国策》、《韩诗外传》和《三国志》中。 (31)

以这种方式,我们得到了1/5和2/6两个串系以及作为c要素的句3。与既有串系的恰当联系的问题在句7和句8这里又一次出现了,这两句被所有译者依照已经提到的思想来翻译,即链体结构意味着用不同的话将同一思想说两遍。Waley对这两行的翻译都指向财富,尽管这些句子中的某些语汇也出现在《老子》的其他地方,并能给出某些线索。《老子》33.3中也使用了“知足”这个语汇(“知足者富也”)。这表明,在《老子》中“知足”是与富联系在一起的;这样,句7以一种颠倒的次序与以“货”为关键词的2/6串系关联起来就是很合理的了。句8中的“知止”出现在《老子》32.3:“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依照王弼注推论,这一段应该这样翻译:“随着[社会]控制的开始,[我,圣人,将]拥有各种名爵。一旦有了名爵,[我,圣人]开始理解[如何]停止[对升迁的追求]。[只有]他们明白了[如何]停下来,才能使[我]脱离危险。”

依据哪种翻译在这里无关紧要,原因很简单: 在这一段里,“知止”有了隐含的对象“名”,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它让我们相当自信地将句8与以“名”为核心观念的1/5串系联系起来。单独的句9显然是c型句。然而,此句中成对的词“长久”可能仍是对两个串系的承续;这里,“长”在“超过”的意义上指向与名相关的串系,而“久”则在“持久”的意义上跟与“货”相关的议论相联。我们的读解幸运地在范应元那儿(在已经引用的注释中)找到支持,他明确将“知足”和“知止”与上面指出的相应串系联系在一起。

文本的分部是易于勾画的。一般原则在第一个对子中以修辞性提问的形式陈说出来,这对修辞性提问在句3中得到总结。接下来是句5和句6构成的第二组,它表明忽略包含在第一组的修辞性提问中的洞见的结果。随后的第三组处理的是对这一洞见的恰当应用。如果以王弼注为依据,那么在结构性转写中,本章可以被翻译如下: 

Ⅰ1a当名与身相联时,[在两者中实际上]

更珍惜哪个呢?![当然是名]。

 2b当身与财货相联时,[在两者中][实际

  上]更会增进哪个呢?![当然是财货]。

     3c如果[以这种方式],获得[更多的名和财货]和失去[自己生命这一面]同时俱来,[究竟]是谁导致了这一[降于己身]的痛苦呢?![当然是其他人的妒嫉]。

Ⅱ  4c这就是为什么

 5a对[声名]的过分渴望不可避免会导致巨大的代价;

6b过分的聚敛必然会导致巨大的丧失。

Ⅲ[最后,那些]  7b知道如何满足于[已有的财富]的人

  将不会失去什么!

 8a知道如何停止[对更大名声的渴求的人]

  将不会有危险

   9c这就是[可能]延续和持久的方法

《老子》第44章有一个颠倒的序列,这个序列是: abccabbac。在形式化的转写中,其结构如下: 

Ⅰ1a      2b

     3c

Ⅱ    4c

 5a       6b

Ⅲ       7b

8a    9c

界定这两个串系的对子“名”和“货”,代表了佛教东来之前的中国哲学中存在者(事和物)的两个大的类别。一般说来,它们为链体结构二元的串系提供了基本的格栅。 (32) 对《老子》第7章的分析有助于加强这些论断。在王弼的修订本中,这一章是这样的: 

1天长

2地久

3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久

4是以圣人

5后其身而身先

6外其身而身存

7不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这一段里有两个显见的对子——1/2和5/6。没有明确的标记将这些句子关联起来。如果它是以链体风格写成的(这一点由平行的对子和中间的c型句透露出来),那么它也是隐蔽的链体结构。它显然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头三个句子建立起一种宇宙性的原则,始于句4的第二部分表明了圣人对它的应用。

木材英一的译文被Hurvitz转译如下: 

“天地不会消失”。天地之所以能永恒的原因是[它们无私无虑],[而且它们]并不试图通过自己的手段繁盛起来: 因此,它们永生。因此,圣人[在对这一普遍真理的服从中]“[将别人放在首位]而将自己放在最后,但[其结果是他]发现自己[自然而然]处在前列了。[他试图援救他人而]忽略自身,但[结果是]他[毫不费力]地生存下来”。难道[这]不是因为圣人“没有个人的私欲吗”?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与通常预料的相反,结果]圣人反而能“完全满足他个人欲望”。 (33)

刘殿爵、戴闻达、Waley以及其他人提供的译文大体相同。这里,“长”和“久”为何重复出现(如果它们指相同的东西的话)或第二组中的圣人如何模仿天地仍不清楚;在这些翻译中,天地只是为圣人的“身存”提供了范例,而没有为其“身先”提供什么。“是以”似乎确保了后面关于圣人的两个句子都以第一组讲述的原则为依据。按照这些翻译,《老子》第7章看起来是相当混乱的;其中一个句子没有了下文,而另一个句子则被重复了两次——虽然外在严格的形式结构在提醒读者这一写作是自觉且有明确安排的。

从链体风格的一般规则看,我们必须假定它是以链体风格写成的(考虑到其中平行的对子和非对偶的部分)。《老子》中没有简单重复内容的对子。

根据既有链体风格的范式,我们在翻译中必须着眼于第一个对子的差异而非相似。在这里,文本要求我们在重复的“长”和“久”之间做出区分,而不是像其他译者那样将它们合并为一个意义。为分析句1和句2之间的差异提供指引的是第二个对子,即被看作句1和2的应用的句5、句6。其中的关键词是“先”和“存”。除生存下来以外,“久”的语义空间很小,它只适用于句6中的“存”字。这样一来,圣人的“外其身”就是在效仿地。结果是一个由句2/6构成的、在句3中有其暗示的串系。

圣人的“后其身而身先”一定是在效仿天。这就将“先”与“长”关联起来。然而,能谈得上“长”的天在其高居于所有存在者之上这一点上面,是帝王和圣人的范型。这个例子表明在确定《老子》中的某个语汇的意义时,只看它固有的语义范围是不够的;它在链体结构的结构性安排中的位置和关联必须被视为重要的、有时甚至是决定性的特征。由“长”与“先”的联系可知,“长”在这里意指“在什么之上”或“优于”,近似于在“优于”和“拙于”的意义上与“短”的相对。由此形成了第二个串系,即1/5及其在句3中的要素;整章序列是abcabc。句3中仍有问题。现存的王弼《老子》本通行本以及马王堆帛书和傅奕“古本”都将预期中的“长久”写作“长生”。岛邦男曾提出过一种将其改为“长久”的校订意见。依据传统的一致性,我相信应维持文本中的“长生”,而将它读作“长”和“久”这个对子的缺省构型。

区分两个串系的基本分界线仍是财富和社会身份这两个互补的对立,这与前面分析过的《老子》第44章是相同的。两章中的论点也相似。如果对财货和社会地位的渴望和兴趣公然显露出来,它将引来他人的仇视;人们会攻击那些公然显露其名位(望)和财富的人,从而极大地减短他的生命、危及他的威望;对普遍法则的正确运用将保障生命和地位。这是在句3(对于天地)和句7(对于圣人)中讲述的道理。

本章呈示了一组结构严谨、理解透彻的议论,其中有《老子》里常见的对常识性意见的辩证反思: 

I 1a 天优越           2b地持久

3c天和地之所以能

 优越和持久是因

 为它们不以自己

 的志趣生活。

   这[正]是它们能

 持久和[优越]的

 原因。

Ⅱ 4c这一[天地的模式]是[众所周知的]圣人何以

 5a将自己置于背后而[以此

   谋求]处身优越 6b忽略自身而[以此谋

  求]生命的持久。

  7c的确,难道不正是因为他没有私欲,所以才能成就自己的

   私欲吗?

或:

Ⅰ1a      2b

     3c

     4c

 5a      6b

     7c

下面的例子将呈示《老子》中链体风格的标准形式的使用。尽管其形式组织严谨,它仍给译者和读者带来了困惑。这是王弼通过建立恰当的关联直接提供了解决的少数例子之一。在我对王弼《老子》本的重构中,《老子》第9章是这样的: 

1持而盈之不若其已

2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3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4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5功遂身退天之道

其中有两个对子,1/2和3/4;以及句5中的一个c要素。在对子之间没有显见的关联,而且朴质的隐喻性陈述也不利于对关联的寻找。从王弼注中推衍出的初步翻译如下:

1维持[它]同时还增加它不如什么也没有;

2磨亮[它]使它锋利,反而不能使[自己]长久;

3没有任何用金玉填充[其]宫室的人能够长久保存它们;

4没有哪个富有、尊崇而又傲慢的人不给自己带来灾难;

5一旦功业完成就该抽身退出——这才是天道!

翻检其他译文同样呈现出一幅混淆的画面。Waley用分号隔开句1和句2,但在句3和4之间用的却是句号,这表明了这些对子之间的一种不同的关系。刘殿爵在句1和句2后面用的是分号,在句3和句4后用的是句号,这表明前三个句子属于一组。陈荣捷在这五个句子间没有发现联系,而将它们全部以句号分开,尽管它们是一个系列。我所见到的翻译中,没有哪个在简单的系列之外在前四句之间建立了结构。

尽管文本没有显见的关联,但其中并不缺乏词语和内容的联系。句3中的“满”让人联想到句1中的“盈”——郭店甲本以及马王堆甲本的句3用的正是“盈”字。句2的内容——用手指划过刀锋然后将其磨得更锐利,被承续在句4中关于富贵而骄的人的论说中。王弼用简单而有效的技巧明确地建立起了关联,并帮助读者走出谜团: 他用句1中的“不若其已”注释句3;而用句2中的“不可长保”注释句4。这样,《老子》第9章就包含了两个串系1/3和2/4,并由一个c要素句5结合起来。经结构性转写的译文如下,其中的插入部分来自结构分析: 

1a维持[一个人的德能]并增进

 它不如什么也没有。2b擦亮[一把宝剑]并磨利它,也将

 无法长久地保护[自己]。

3a没有哪个用金玉来填满其[已很

 奢华的]宫室的人能保住这些财富。

4b[已经]富有尊崇而又傲慢的

 人将给自己带来灾祸。

 5c一旦功业完成了,就抽身退出——这才是天之道!

对链体风格规则的自觉运用以及王弼的帮助又一次将一堆看似无关联的句子转变为一个结构谨严的文本。

这里,还有必要引入《老子》中链体风格的一个重要和精致的变体,二元系列。如果用图示来表示的话,这一系列在外形上是这样的: 

1a

 2b

  3c

   4d

    5e

6a

 7b

  8c

   9d

    10e

在此,我们遇到的不是一个对子与另一个对子的关联,而是两个对偶句子的系列(1/2/3/4/5/6……和6/7/8/9/10……)——每个系列中的相应成分彼此相联,1a和6a,2b和7b,3c和8c等。两个系列通常由一个单独的要素锁联,在这里被称为X要素。

《老子》最耐人寻味的分章之一——《老子》第22章就是以这种型式结构的,这大概是王弼的发现,他自己也在写作中使用了这一变体。 (34)

《老子》第22章本文如下: 

1曲则全

2枉则正

3窪则盈

4蔽则新

5少则得

6多则惑

7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8不自见故明

9不自是故彰

10不自伐故有功

11不自矜故长

12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13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该文本有四个平行的句子8—11。它始于一个六个平行句子的系列;前四者并非明显地相互对反,而后两者是相互对反的。句5和句6在性质上与其他的句子不同,可能是前四者的总结部分。这样,我们在这一章里就找到了有四个平行句子的两组,1—4和8—11。两组之间没有明确的关联,但我们不得不通过句7中的“是以”来寻找。

可能的假设有两个。包含四个句子的两组分别有二个对子。然而,它们的用词和内容看起来如此的没有关联,以致很难为联系对偶句子的两个串系建立明确的标准。王弼对此提出了一种了不起的变通。他对1—4句的注释直接逐字援引了句8—11。他以这种方式为一种读解策略建立了基础: 将彼此相关的句子接在一块儿。这一说服力很强的做法导致了含混性的突破性减少,并为这一段议论带来了清晰的结构;它完全照顾到了句7中的“是以”所确保的一致性。这里,句7中的“是以”还表明两个部分的不同地位: 前面是普遍的真理,后面是圣人对它的运用。下面的翻译同样以王弼注的推论为依据。然而,两组句子之间的决定性关联仍独立于王弼注的细节内容。

由王弼注中推衍出的翻译如下。句子的序号,特别是X句,被错开排列,以应和上述讨论: 

1a收敛导致完满

 2b弯曲导致正确

  3c漥陷导致丰盈

   4d蔽旧导致更新

    5X[总之],

     减少导致获得

     增加导致失去

     这[终极的原则]

     是圣人之所以固

     持于一并[使之

     成为]天下的模

     范的原因。

6a[圣人遵从第一句箴言,所以]他并不表白自己,因此[他的]洞见[完满]

 7b[遵从第二句箴言,所以]他并不自以为是,因此[他的正确]昭然彰显

  8c[遵从第三句,所以]他并不自我夸耀,因此他能拥有[他的][无比]的功绩

   9d[遵从第四句,所以]他并不自我赞誊,因此[他的才德]增益

    10X[总之],

     就是因为他不

     争,所以天下

     没人能与他争。

     古人说“收敛

     导致完满”等

     难道是空话吗?

     对于真实完满

     的人,天下人

     都会归附他。

或: 

1a

 2b

  3c

   4d

    5X

6a

 7b

  8c

   9d

    10X

句10显然没有对偶者,是c型句。句10逐字引用句1“曲则全”,是缺省构型;句1被用来代表1—4的全体。

王弼为这一关联提供的原因仍没有完全令我确信。而那些将有明显结构的文本转变为名言的堆积的翻译也不会把我们引向歧途。王弼的尝试始于一种基本正确的假设: 在两组中的平行的句子——1—4和8—11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因为后者所说的东西是以前者为依据的。我们必须从对结构的洞见出发来进行翻译。与此同时,这一文本也清楚地表明有关链体风格的知识并不直接带来对文本结构的理解。对每一段落的具体分析仍是必需的,尤其是对于以隐蔽的链体风格写成的段落而言。然而,分析的工具会变得更具体,而且可以对某些特定的读解策略证伪。

下面是扼要的概括: 《老子》的部分分章是以(显见的或隐蔽的)链体风格写成的,而且包含一种规则的变体,即序列的颠倒——abba而非abab。单独的句子常常在缺省结构中使用两串系中某一串系的材料。韵脚也常被用作一种强调对偶关系的附加方法。 (35) 作为一种规则,二分的串系基于互补的对立面。以这种方式,这种风格被专用来处理有关不同地存在着基本领域的相似结构的讨论,以及那些相似的串系下面的原则。因此,链体风格不仅是一种形式上的手法,而且与特定的哲学观念和追求相关,对此我将在对王弼哲学的研究中专门讨论。 (36) 有关链体风格规则的知识有助于详细阐明隐藏在这些分章的结构中的沉默的文本,并带来两个重要结果。首先,对链体风格的理解促使对文本的解读不是关注对偶双方之间的共同点,而关注它们的对立和互补,并关注与同一串系的其他要素的关联。其二,对对偶句以及单句中未指明的关键词的指涉点的正面界定在确定这些点意义的过程中变得十分重要。

在我看来,《老子》中有近一半(81章中有39章)的分章是完全或部分地以链体风格写成的,它们是: 1,2,3,5,7,9,10,13,19,22,23,25,26,27,29,33,38,39,41,44,47,49,50,51,53,56,57,61,62,63,64,65,67,68,70,73,76,77,80。有几章的句子中包含一个abc的层级,但没有链体结构,比如《老子》第75和第81章。具体的文献证明参见我的翻译,也会单独出版。可能还会有我没有看出其链体结构的分章。总之,这里描述的结构和议论模式在《老子》中无处不在。

读者将会注意到,我在建立关联的时候很少引用王弼的注释。尽管王弼是在《老子》使用了链体风格这一假设基础上进行读解的,并且有时会将它们指出,但这一模式的出现并不依赖王弼的权威,而是如我希望我已经表明了的: 存在于对各种误解和歪曲的学术检验中。对于这位正始年代(240—249年)杰出的年轻哲学家而言是有关《老子》的共享知识的东西,作为一种现代学术发现重新出现了。

有这种理论上的可能性: 在某些时候为了适应这一风格模式,《老子》经过了流水线式的处理。这一假设的合理程度相当低,因为只是部分《老子》的篇章表现出了这一模式。郭店和马王堆的两处发现使我们可以以经验为依据否定这一假设。两处发现涵盖了链体风格的全部范围: 公开的和隐蔽的形式以及缺省结构。对于马王堆帛书本,可以通过与这里给出的例子比较轻易地验证。但郭店本也包含很多公开形式的众多要素,如本章开始时分析过的《老子》第64章的片断,以及第9章和第44章,以及上面研究过的隐蔽的链体风格。这一模式甚至延续到句子次序与通行本及马王堆本不同的情况。但我们可以认为3世纪的抄者和编者在现存文本中做了某些流水线式的处理来迎合结构的逻辑。郭店《老子》甲本中的第56章就是一个例子。王弼本中的“挫其锐解其纷”在这里的对应者是“解其纷”;它位于“和其光同其尘”之后,而通行本则在其前。由于它是有两组三个句子的平行阶梯结构的一部分,序列中组件的位置不能像在abba的二分构造的变体中那样改变。结果,“解其纷”不得不与“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疏”匹配,而不是像在通行本的结构里那样与“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相联。可以想象: 鉴于两组平行的三个句子,编者为了让它们更好地对称可以相当随意地重新安排它们的次序,甚至会为此目的调整部分用词。郭店出土竹简的稳定性表明《老子》简文材料(三个部分都没有涉及老子其人)的文本地位已经足够高,从而大大限制了编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