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微旨略例》的文体
从东汉和三国起,“例”、“略”和“指”等要素开始出现于文学作品的标题;它们旨在系统地澄清经典文本的结构和意义。唐代著者邢璹在他对王弼《周易略例》的注释中解释了“略例”的意义:
略例者,举释纲目之名,统明文理之称……[王弼]作略例以辩诸家惑错,综文理略录之也。 (21)
何劭把同样的功能指派给《老子微旨略例》,说王弼“注《老子》,为之《旨略》,致有理统”。 (22) 实际文本中的许多论辩也确证了邢璹提到的第三个特征。
“指”这个要素是由王弼以比其他某些先驱更为原本的意义上提取出来的。 (23) 然而,董仲舒(公元前179—前104年)在分析《春秋》的非直接语言时使用了这个字。董认为《春秋》并不明确地谴责战争,而是通过各种描述技巧达到对不同的战争类型的更为复杂、更为现实的评估。要理解这一点,只盯着《春秋》的“辞”是毫无意义的。他写道:“辞不能及,皆在于指。”在这种意义上,“见其指者,不任其辞;不任其辞,然后可与适道矣”。 (24)
《老子》所思的奥妙对象的内在结构无法界定,因此它只能被“指”向,而《老子》的章就是朝向一个无法定义的中心的指针。王弼说:“然则,《老子》之文,欲辩而诘者,则失其旨也。” (25)
他的结构分析反驳了“章句”类的注释,呈现出《老子》的结构是本体论对于语言所有的问题的答案的一部分。在刘勰《文心雕龙》的范畴中,《老子微旨略例》属于“论”的一个子类别。刘勰在关于“论”这一章的开头界定了“论”这种文体:“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 (26)
《老子微旨略例》构成了强调“文”的“论”的子类别。刘勰称何晏、夏侯玄、嵇康、王粲、傅嘏“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论之英也”。他用王弼的一个意象来描述“论”:“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 (27)
因此,“论”获得它自身的哲学和文学的严格性,而《老子微旨略例》在这方面被认为是杰出的。《老子微旨略例》有着双重的重要性,一方面是最早的、也是最为重要的对“老子微指”的结构分析,另一方面它本身就是一篇重要的哲学论文。在我看来,《老子微旨略例》是现存的3世纪最重要的哲学论文。
王弼并不是最早将某种特定的目标和功能指派给某个文本结构的人。《周易》的“十翼”,特别是《系辞》和《说卦》,通过对卦象及其次序的哲学蕴意的分析,率先开启了这一路向。 (28) 在汉代,《系辞》被视为孔子所作,随之而来的是这一文本以及此类工作的地位的提升。《诗大序》将诗歌阐释为孔子所立的不同范畴,它们属于不同的时代和环境,并通过它们的主题、态度和文学手法来回应它们的时代。这个结构提供了重要的分析标志。当统治者是圣王,道大行于天下之时,它们是颂歌;当统治者还未能达到圣人的高度时,它们将更具批判性,但它们仍不得不在批判中采取间接的语言,因为这类统治者很可能粗暴地回应它们的劝告;对于毫无指望的无道的统治者,它们只能是悲哀的叹息。每一类诗歌要求不同的解读策略。 (29) 严遵似乎最早将一种基于《系辞》模式的解读策略用于《老子》;严遵本人及其《老子注》和《老子指归》在公元2—3世纪仍极具影响。王弼的解读常常追随严遵的基本轨迹,但在哲学分析上却完全不同。 (30) 在文本和主题上,严遵的《老子指归》是王弼《老子微旨略例》的直接先驱。
严遵撰写了一种短小但极为专门的对《老子》结构的分析,它作为《老子指归》的一种序文以“君平说二经目”为题传世。 (31) 我们必须假定严遵熟知《老子》分章的数量以及章序的不确定;尽管他提出的72章的分章法与马王堆抄本和据说是刘向所做的81章的分章法不同,他仍然宣称他本人的章数以及将《老子》分为两篇的做法是《老子》原来的设计,而且这种分法别具深意。严遵以这样的陈述开始他的分析:“昔者《老子》之作也,变化所由,道德为母,效经列首,天地为象。”因此,他将他的“上经”的40章(对应通行本的38—81章)与天和阳的数字关联起来,将他的“下经”(对应通行本的1—37章)与地和阴的数字关联起来。由此,他推论说,“上经”讨论的是“来”(将来),“下经”讨论的是“往”(过去)。领会《老子》的结构,将为“智者”建构一个元文本,使他们能“通天地之数,阴阳之纪,夫妇之配,父子之亲,君臣之仪,万物敷矣”。 (32) 严遵通过此篇序文首句的平行构造宣称《老子》中包含两个信息层次,即用道和德的明确的语言范畴的工具对世界的变易的分析,以及包含在结构的沉默模式中的更为普遍的分析。两个陈述的平行关系是它们运作于同一层次的一种形式性的指标。在这种整体主义的解读中(以相当保守的社会价值为依据),《老子》的明确分析和隐含结构成为领会统治宇宙和社会的结构的全部来源。
“《老子》微旨略例”的标题似乎直接构成对严遵的挑战。的确,《老子》有其结构,也有其意义;但它的“指”是精“微”的,并不从属于某种粗糙的、在文本中没有任何根据的二元式阴阳分析。《老子》的“微指”只有一个焦点;《老子》使用了存在者领域内的各种结构,这些结构都指向一个共同的中心,这一中心在结构上不能被言语化,只能通过停驻于存在者领域的指示来达到。《老子》的上下两篇之间没有分别,各章的最后宗旨间也没有分别。在方法上,严遵误入歧途了: 它让读者关注文本的表面,以及假想的上经和下经的阴阳结构。相反,对待《老子》的正确方法,不是要盯住表面的文本和结构,而是要像人们对待“指”那样(即考察它所指的方向)关注它的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