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中显见的链体风格
《老子》中的许多段落是以“显见的骈体风格”写就的。这里所用的《老子》文本是我对王弼所用《老子》本的重构。它将在另一卷中发表出来。仅在与讨论相关的地方,我才会提到更早的《老子》本。《老子》64.5—6说道: (20)
1为者败之
2执者失之
3是以圣人
4无为故无败
5无执故无失
撇开“之”的不同指涉的问题,最简单的字面翻译如下:
1进行干涉的人,将损毁它们
2牢牢把捉的人,将失去它们
3这就是何以圣人
4不干涉,因而也不损毁
5不把捉,因而也不失去
应该提起注意的是,我这里处理的是结构,而非翻译的细节。即使有人想要选择不同的翻译语汇,那么只要我们的结构分析不被证伪,这一论点就仍然成立。
根据施莱格尔的规则,句1和2以及4和5都是严格对称的。联结1/2和4/5两个对子的骈体结构,由一种内容的关联贯穿起来: 句1中的“为”和“败”被承续到句4,句2中的“执”和“失”被承续到句5中。显见的链体风格普遍带有这一明确的链接。这样,就有了1/4和2/5这两个由共同的词句和内容联系起来的对子,彼此并不平行对称。因此,句子1—5就包含了两个由骈体结构联系起来的对子——1/2和4/5,以及由内容联系起来的两个对子——1/4和2/5。两个平行对子的分界由“是以圣人”构成。这一要素并不联接紧挨着的前行和后继的句子,因为那样将带来一个荒谬的序列“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这样的序列之所以荒谬是因为它将无关联句2和4联系起来,而非1/4和2/5。这样,句子3联接着两个对子,而且实际上必须被读作把两个相同的“是以圣人”合并为一个,它们分别联接句1和4以及句2和5。由此,句3就建立起了由内容联接起来的句子对中的联系。如此琐碎的分析可以表明: 它为理解显见的链体结构建立起了一种关键的解读策略,即空间的而非线性的读解。普通的文本是以线性的字符传达信息的,而链体风格则以空间性、结构性信息为主。
形式上,这一文本可以被描述成由一个非对称的句子联系起来两套平行的对子Ⅰ(1+2)和Ⅱ(4+5);而内容上,它包含带有一个由第三要素构成的连轴的两个链体串系a(1+3+4)和b(2+3+5)。如果只关注内容,我们可以将这一文本拆解为两个长句:
a为者败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
b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执故无失。
形式上的链体结构和将两个“是以圣人”合而为一的做法并不仅仅是表达一种思想的洗练和简洁的方式。它们以无声的、结构的方式表达了思想的第二个层面。这可以用言语表现。a和b这两个串系并不仅仅是并置的。在主题上,它们是相互补充的对立面,共同构成一个存在着界域的整体。串系a的“为”和“败”主要与治理者的社会行动的权力有关;而串系b则主要与其财富有关。二者是其地位的支柱。相同的偶对出现在充斥于《老子》其他部分的有关“名”与“富”的观念的表述中。这在目前的这个例子中并不明显,但会变得越来越清晰。在此,我们打算提出一个假说: a和b这样的平行对子的核心观念之间普遍具有一种互补的对立关系。这些东西一起以天地或阴阳的方式构成了一个整体。
这一平行对子指示出两个相对领域的相似甚至相同的结构,这一结构是形式上和非言语性的。通常情况下,“为之者”最终应该有所成就,但结果却是“败之”;“执之者”应该增益其财富,结果却“失之”。两个相对的领域拥有相同的结构,这一点表达在了平行对子中。
“是以圣人”对两组对子的分离,表明这些对子的地位的不同。第一组对子表象了天地或道运作的普遍法则。第二组标明了这一普遍法则在圣人行动中的自觉运用及其结果。这也是我们给这些组以相区分的数字符号的理由。引文的第Ⅰ组(句1和2)给出普遍法则,第Ⅱ组(句4和5 )则给出了圣人对这一普遍法则的运用。
这一短章处理了三个问题。首先是“为”和“执”的结果;其次是在“为”的权力动力学与被“执”的财富之间的一般的平行关系;第三是圣人的行为在普遍法则中有其基础。这三者中只有一个问题是以言语的方式表达的。其他二者只是通过诸如链体结构和对子组这样的结构安排在形式上表达出来的。
典型的线性阅读沿着文本的行依照由字符的序列规定的通道来获取意义。作者常用各种手法超越此种线性特征强加给一种思想的局限,这种思想在其组成部分中充满了三维的关联。在中国古典文本中,这些手法包括分段标记和句尾虚词,以之界定一个主张或思想的边界;以“夫”开首的句子标明其普遍有效性,从而区别于一个只在特定的场合有效的句子;在同一文本内明确地指向某个支持一种主张的、出现得较早或较晚的句子,以避免重复;对权威文本含蓄的引证,以证明某种主张与经典教义的一致;等等。除了这些手法以外,有些陈述的展开被无声地编码在结构中。空间性文本的最明显的例子是《周易》,但链体结构开启了一种空间化地组织陈述的方式: 在线性的文本上添加一种新的组织,并赋予其隐含的议论主题的一个丰富的新层面。在文化传承的过程中,任何对《老子》以及王弼注的现代读解都要求将这隐含的结构和议论明确化,因为这样的解码已不再是现代读解训练的一部分。在上述例子中,“为者失之”这个句子同时属于三个不同的语脉,而并没有在字符的线性位置上有纤毫的移动: 在语法和结构上,它与“执者失之”这个句子平行对称;它是一个陈述的前半部,而这一陈述的后半部(“无为故无败”)在三个句子以后才出现;同时它也是第Ⅰ组对子所描述的普遍辩证法的一部分,而与第Ⅱ组对子中圣人对此普遍辩证法的运用相对。这三个文本中没有一个表达为言语,但它们实际上是比这一陈述的文字本身更重要的组成部分。
之所以选《老子》第64章做详细的分析,是因为其中有一些链体风格的关键因素。这一段包含两个串联在一起的完整的表达,a(1/4)和b(2/5);它们的主题相对,共同构成一个整体。这是文本的垂直结构。其水平结构划分为两组对子——1/2和4/5,标示出在a和b中涉及到的相对现象具有的相同结构。这一段落是以显见的链体结构写成的,因为在两个串系的组成要素之间有着明确的言语化关联——在这里是串系a中的“为”和“败”以及串系b中的“执”和“失”。
在上面单调的分析之后,我还要进一步,将通过一种结构写作的形式使其无声的结构在非言语化的情况下尽可能的明确:
Ⅰ 1a 为者败之 2b 执者失之
3c 是以圣人
Ⅱ 4a 无为故无败 5b 无执故无失
或者
Ⅰ 1a 2b
3c
Ⅱ 4a 5b
在这一结构性写法中,水平关系指明链体结构,而垂直关系指明属于同一个句子的成分。写在中间的那个句子3c表明这个句子同时指向两组串系,必须被当做两个相同的句子被合而为一。阿拉伯数字1,2,3等表示中文文本中句子的次序;罗马数字Ⅰ,Ⅱ,Ⅲ标记具有相同的议论等级的句子组。在这里,“是以圣人”这个句子不仅将第一组对子与第二级关联起来,而且也作为句子组Ⅰ和Ⅱ内容上的不同地位的标记。由于在绝大多数场合下《老子》文本都有两组串系和同时指涉两组的一般性陈述,我就把串系的名称形式化为a和b,而将指涉二者的陈述标记为c。
在我对王弼的《老子》、《老子注》及其“《老子》微旨略例”的翻译中,所有可以用上结构性写法的地方我都用了。如果按照文本的线性特征阅读,这一段落的次序将是1a,2b,3c,4a,5b。如果按照链体结构阅读,那就应该将1a/2b和4a/5b各读为一个对子,而将3c读作指涉二者的一个非链体的片断。如果按照内容来读,经拆解的串系组应该读作1a/3c/4a和2b/3c/5b,其中3c将出现两次。如果按照意旨的宏观结构,那么组Ⅰ标志的是一般性陈述,组Ⅱ则是其具体运用。
对这一短章的分析表明,施莱格尔的规则对于理解链体结构的复杂性是远远不够的。施莱格尔的规则只涉及句子之间的对偶,而在上面的例子里,我们找到了一种远为复杂的结构——要求非常独特的读解策略的链体句子组。一句接着一句的传统的线性阅读法必须放弃,以便引入旨在建构相关陈述的复杂宏观和微观结构的空间性阅读;仅是对这一结构的理解,就可以使读者把握该陈述的意义。有声和无声的文本的语言和结构组件的整合性运用是极其简约的。其最精巧的形式出现在《周易》里,其中结构的手法在卦象的外形下切实可见,因而不会被忽略;这与《老子》(以及众多的玄学家的著述)中使用的形式不同。这里提供的开放式链体结构的简单例子,几乎不会给理解带来真正的挑战。这一情况在我们转入隐蔽的链体结构时将有所改变。
《老子》27.6的具有显见的链体结构的段落表现了一种更为复杂的c要素。更重要的是,它将表明同一指代词如“其”在链体结构中的位置可以改变其指涉的点,这就要求对同一语汇的完全不同的翻译。这里再一次要求读者忽略我的译文措辞、对主语的辨识以及其他括号中的内容。它们以王弼的读解为基础。然而,在这里,我们感兴趣的只是《老子》自身的陈述结构,而非它的不同注者。数字标明文本要素的次序:
1故
2善人不善人之师
3不善人善人之资
4不贵其师
5不爱其资
6虽智大迷
根据王弼的注释,初步翻译如下:
1这就是[圣人]何以
2 [令]善人作不善人的老师,[并]
3[令]不善人成为善人的资源,[但圣人]
4不尊崇他们[不善人]的老师
5[也]不爱他们[善人]的资源
6即使有智者,[要尊崇和爱他们]也会大错
这一文本有两个对子——2/3和4/5。因为句4承续了句子2的关键词“师”,句5承续了句3的“资”,我们就有了两个明显骈联的文本a和b。这一琐细的考察有其重要的结果: 同一个词“其”在句子4和5中分别指称不同的东西,即在句子4中指句子2中的“不善人”,而在句子5中则指句子3中的“善人”。上面给出的翻译是以王弼注为依据的。其他的注者对这一文段有不同的构造,但他们都不得不把两个平行的句子中的“其”读作对两个不同东西的指代。
这一文本包含几个c要素,即1和6。这里,“故”不是仅将句子2而是将对子2/3与前面的文本联系起来。句子6同样没有对偶者,也同样关涉串系a和b。我们看到,通常情况下,在链体结构中没有对偶者的要素可以被轻易地辨识为c要素,并由此而恰当地读作对链体结构的两组串系指涉、总结及得出结论。c类型的句子,特别是处于某序列的结尾处时,通常不是简单的缩合(如这个例子中的“故”),而具有表达关于两组串系的总体结论的作用。这样的结论具有修辞上的可能,并为表达在其严格的链体结构中的两组串系的相同结构提供了论点上的准备——这一相同结构指示出使统合陈述成为可能的某个同一性过程的运作。
在我的翻译依据的王弼的读解中,圣人被保留为句4和5的主语,这意味着另一个c要素“但圣人”不得不被插入两个对子之间。
运用上面引入的结构性转写,这一段落应读为:
1c这就是何以(圣人)
2a[令]善人作不善人的老师,并 3b[令]不善人作善人的资源,
[但圣人]
4a不尊崇他们[不善人]的老师 5b也不爱他们[善人]的资源
6c即使对有智者,[尊崇和爱他们]也会大错
或:
1c
2a 3b
[ ]
4a 5b
6c
这一修辞结构的重要性及其引出的结构性读解策略在下面这个例子中将更加明显,这个选自《老子》第70章的段落将引入以分代整(pars pro toto)构造并第一次引入隐蔽的链体结构。在隐蔽的链体结构中没有明确的标记来关联属于同一串系的句子。
《老子》70.1—70.3:
1吾言
2甚易知
3其易行
4而人
5莫之能知
6莫之能行
7言有宗
8事有主
9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
很明显,这一段落包含三组施莱格尔式的对子: 2/3、5/6和7/8。同样明显的是,这一段落包含两个串系。句子5承接了句子2的“知”,而句子6承接了句子3的“行”。这样,在串系2/5和3/6之间我们获得了一个显见的链体结构的部分;而接下来的对子7/8是否以及如何与这些串系匹配却是含混的,因为其中没有公开和明确的字汇从既定的串系中承续下来。这一段落还包括3个没有偶对者的句子1、4和9。
初步翻译如下:
1我的言辞
2很容易理解,[也]
3很容易施行
4但是其他人
5都不能理解,[也]
6都不能施行
7[我的]言辞有原则
8[我的]事为也有其主宰
9[由此],那些没有理解力的人因而也将无法理解我
初看起来,这里似乎有修辞的混乱。在单个句子1中出现的词“言”,却在重新出现于句子7时拥有了一个对偶词“事”。同样地,出现在句子5中与“行”成对偶关系的“知”,却在句子9的承接里成了单个的。最后,在句子1—6中我们听到只是“言”,却突然发现它们在句子7、8中竟是与从未提到过的“事”成对。
从迄今给出的三个例子看,《老子》中无疑包含有以链体结构写成的部分。从眼下这个例子中的显见的链体风格的要素看,这一段落中至少包含有链体风格的要素,这是很明显的。然而,其中仍有冲突: 句1和9的结构位置(它们是同时指涉两组串系的c要素)与其核心语汇“言”和“知”只是两组串系之一(句5和7这部分)的事实。整个陈述紧密、对称的结构使得它不可能与实际的议论结构的松散安排相配合。因此,我打算调整我们的出发点,把从例子中推论链体风格的规则转为使用这些已经推知的规则。
那么,首先是对子7/8与两个既存串系之间的联系。句7和8的核心字汇是“言”和“事”。链体的序列可能是规则的ab,ab,ab,但以后我们会看到颠倒的情形,如ab,ba,ab也可能发生。如果我们检讨规则的序列,将得到串系a: 它将句2中的“知”和句5中的“莫之能知”与句7中作为“知”与“莫之能知”的对象的“言”联系起来。同样地,我们也可以得出将句3中的“行”和句6中的“莫之能行”与句8中的“事”联系起来的串系b。“事”与“行”在汉语中具有与“言”和“知”相同的语言关系。这样,我们就有了第一例隐蔽的链体结构: 在第三个对子中并通过没有明确的引用与同一串系的要素建立关联,但其核心字汇与既存串系之间自有文化和修辞的关联。第三个对子与前两对建立起的串系之间的联系——链体风格规则的使用让我们发现的是,同时满足结构和文化两方面的要求。这样一来,这一文本就有了2/5/7和3/6/8这两个串系。
由于句4作为两个部分转折的标志,不存在问题,那么剩下的就是1和9这两个单句的问题了。句9相对而言比较容易解决。它在链体结构中的位置表明它应该是c要素的句子。它处在骈联着三个对子的两个串系的最后,并分别由“知/言”和“行/事”支撑。链体结构要求c句同时关联两个串系。我们不得不假定句9中的字汇“知”是两串系的核心字汇“知”和“行”的缺损形式,一种缺省构造。这类结构可以用在缺少一个更高等级的可以同时囊括“知行”的字汇的场合,以免去冗赘的重复。这在链体结构中是一种常用的手法。现代的译者必须在括号中补足被简约的部分,从而防止读者擅自添入自身的文化偏见。
一旦清楚了缺省结构在链体风格中是c句式的一种正常的选择,那么句1问题的解决也就很容易了。其核心字汇“言”更明显的是另一个缺省结构,因为在对子7/8中,“言”与“事”是并置的。句1中的“言”是“言”与“事”的缺省结构,紧接着的句子提及对“言”的“知”和对未经说出的、作为结构性补充的“事”的“行”——译者将不得不把这一语汇结构性地补充入括号中。在这一段落中的两个缺省构造都从串系a中选择其关键词,这样就减少了对这一手法的结构性混淆。
对这一段落的结构性转写如下:
1c 我的
言辞 [和我的事为]
2a很容易理解
也 3b很容易施行
4c但[即使这些易
知易行的言和事],
其他人仍
5a不能理解也 6b不能施行
7a[我的]言辞有其原则 8b[我的]事为有其主宰
9c由此,那些没有
理解力的人因此
也将无法理解我
[也无法在行事上效
仿我]。
为了指明句1中的“言”和句9中的“知”的缺省的特点,我已经指明它们归属的串系,并补足了缺损的部分。
经过完全的形式化以后,这一陈述具有如下结构:
1c
a [b]
2a 3b
4c
5a 6b
7a 8b
9c
a [b]
链体风格不是一种僵硬、机械的文体形式,而是包含着相当多的修辞手法的。正如我将会以文献来证明的那样,隐蔽的链体结构以及缺省构型在链体风格中都十分常见,它们都给陈述带来了结构和议论上的精致,并很好地融入了先秦的哲学修辞传统。第一、第二个例子中,有一些情况是两个要素被汇入同一个词汇(“是以”、“圣人”和“故”等),而在当下这个例子中,则是只使用一个串系的词汇,来暗含另一串系的对偶语汇,这一暗含的对偶要素的存在形式是结构均衡的要求。
下面,我们转入整章的分析。我们以《老子》第26章入手,这一章是以缺省构型写成的,其中引入了一种罕见的链体风格的变体——一种不符合施莱格尔规则的对子:
1重为轻根
2静为躁君
3是以君子
4终日行不离辎重
5虽有荣观宴处超然
6如之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于天下
7轻则失本
8躁则失君
翻译如下:
1重者是轻者的根本
2静者是躁者的君主
3因此君子
4[即使]终日行军也不离弃[运载武器和粮草的]辎重
5既使[敌军]营寨[在他行军处]有瞭望塔他也始终保持平静和超然
6如果主宰万乘军车的君主以个人之轻对待天下会怎样呢?
7以轻对待[它],将失去根基
8以躁对待[它],将失去君[位]。
在这一章里,我们看到两组完整的对子——1/2和7/8,都以核心词“轻”和“躁”构成。这表明,它是有两个串系1/7和2/8的显见的链体结构。由于句3和6显然是单个的要素,这样一来,句4和5就有一点困难。严格地说,它们不是施莱格尔意义上的对子,因为它们的字数和语法都不一样。然而,在一个由公开的链体风格结构成的文本中它们的确是对偶的,而且其核心词也与两个串系有着紧密的关联。句4明确地承接了串系1/7的关键词“重”,而句5中的“宴处超然”则可以被视为串系2/8中“静”的观念的回响。根据其数字和一般形式,句4和5具有松散的对偶关系。其中单出的一端是句5中的“虽”字。实际上,在句4的开始应该补足某个类似的字。而如果“虽”出现在句3的结尾、同时指涉句4和句5的话,事情将更加简单。我没有在任何版本或抄本中发现这样读解的文本证据。然而,两个句子都以三个字的部分开始(“终日行”/ “有荣观”),以四个字的部分结束(“不离辎重”/ “宴处超然”)。这都标示着其第一、第二部分之间的对照。在语词和内容上,它们足够接近因而可以被整合进那个意义织体,其中句4可以加入1/7串系,从而构成以1/4/7为序列的串系a;句5加入2/8串系,构成2/5/8的串系b。对《老子》的某些译本的研究表明Waley、戴闻达(Duyvendak)、刘殿爵、木材英一和Debon等译者已经假设了句5与句2以及句4与句1的联系。
句3没有什么问题。它把第一个对子阐发的普遍法则与君子(在表现正确行为模式这方面与圣人有同样的地位)对这一法则的应用区分开来,从而标明了这两个部分地位的差异。句6则相当复杂。通过“轻”字,它似乎与串系a联系在一起。然而,紧接着它的对子(阐发了句6的一般陈述的结果)却回转到同时包含“轻”和“躁”在内的原初的意义织体。这个对子显然将句6中关于“轻”的陈述视为有关“轻”和“躁”的两个相类的句子的压缩形式,即缺省构型。同样,对句6的正当读解策略暗含了对这个句子在链体风格结构中位置的正确理解。只有在这一方式里,句6的陈述才会被理解为两个陈述合而为一的结果: 第二个关于治理者对其帝国的“躁”的陈述隐藏在关于他“轻”用其国的可见的陈述中。通过引入一个新的主体——“万乘之主”,并将其插入对子7/8的议论织体中,句6标志着该文本的第三个部分的开始,这一部分描述了行事倒错的治理者的缺失模式。
本章的结构性转写如下:
Ⅰ 1a重者是轻者的根本 2b静者是躁者的君主
Ⅱ 3c因此君子
4a[即使]终日行军也不离弃运载 5b即使[敌军]的营寨
[武器和粮食]的辎重 [在行军处]有瞭望塔他
也始终保持平静和超然
Ⅲ 6c主宰万乘军车的
君主以个人之轻对
待天下会怎样呢?
7a以轻对待[它],将失去根基 8b以躁对待[它],将失去
君[位]
由于链体风格是哲学写作的一种高度结构性和形式化的方式,它容许文本的结构在相当宽泛的意义上符合链体的规则,就像本章中的对子4/5那样。
链体风格中的一种常见的变体,由序列ab,ab变为序列ab,ba,是在显见的链体结构中所没有的困境。在讨论其隐蔽的形式时有时会遇到这样的难题,因为对于一个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现代学者而言,同一串系的要素之间的联系并非直接可见。在抄本如马王堆帛书、各种早期资料中的《老子》引文以及印在王弼或河上公等不同的注释之上的《老子》文本中,对偶句中句子的次序常常是颠倒的。 (21) 这也许表明,对于抄写者来说,重要的是对子的对偶关系,而非句子的次序。在有效的记载中,abba这样的次序是很常见的,但在《老子》这里,它从不出现在显见的链体结构中。然而,《老子》第73章的开头在内容上可以用作例子。
文本是这样的:
1勇于敢则杀
2勇于不敢则活
3此两者
4或利
5或害
译文如下:
1如果有人有勇气[去做],他将被杀
2如果有人有勇气[不做],他将活下来
3这两种[勇气]
4一者有利
5一者有害
这个段落包含1/2和4/5两个对子,由一个c要素句3联接起来。两个对子之间没有明显的联系,但句3又明确地把前两者与后两者联接在一起;而且句4和5通过“或/或”明确了它们之间的渊源。在文化上,句2中提到的“活”明显地对应句4中的“利”,而句1中的“杀”显然指向句5中的“害”。这一小节给出abcba这样的序列,其结构性转写如下:
1a如果有人有勇气[去做],2b如果有人有勇气[不做],他将
他将被杀 活下来
3c这两种[勇气]
4b一者有利
5a一者有害
这一次序的颠倒在这里是由4b比5a高一行来表示的,即:
1a 2b
3c
4b
5a
正如对下面一章的分析将要表明的那样,我认为abba这一序列必须被算作链体风格的常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