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言

导 言

王弼不太喜欢那些属于既有的思想流派的哲学家(他们根据自己学派的教说解读圣人的思想遗产)。他当然不会认为将自己描述为归属某一学派是正当的。像他的许多同代人和敬慕者一样,他宁愿别人通过其探索的对象来界定他,通过他所作的贡献来评判他。他的最重要的发现是万物之所以(That⁃by⁃which)的内在固有的“玄”,而他的主要贡献在于看到:这一“玄”不是人类思维和语言在界定某些极端深刻的东西的能力上的可悲限制,而是所以然本身的根本特征。

所以这个概念是从王弼在《老子旨略》的明确论述中抽取出来的:

物之所以生      功之所以成 (1)

王弼没能把“所以”这个词名词化,但他用这一中性的表达回避了对某些过分确定的旧有概念的使用。我决定追步他的踪迹,避免使用必须重新界定的西方哲学概念,而是采用“所以”这一笨拙但却相当准确的名词。

所以与万物间的关系是一与众的关系。这被视为治理者在其与百姓的本来不稳定的社会关系中依循的普适性的、稳定的模式;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所以”的这一根本特征(即“玄”)怎样才能由圣人实施,将玄学从纯粹的存在哲学转向政治哲学和实践哲学。当王弼以及其他人的解释从5世纪起在南朝被当做指定的太学读物时,它们没有被隶属在某些既有的或经过改造的学派名下(如“道家”或今天时而用到的“新道家”),而是由它们探索的对象来界定,并因此而称为“玄学”——对“玄”的学术探索。 (2) 王弼的玄学是这里的主题。

在旨在为此分析获取一个坚实基础的漫长探索之后,我们开始这项研究。这一探索的成果结集为两卷:其中的一卷包含王弼的《老子》本文、注释以及现存《老子旨略》的主要片断的批叛性版本和推论性译文; (3) 另一卷则分析王弼作为一个注释者的技艺。 (4) 在这种方式下,我觉得我已竭尽所能为自己和读者提供这样的资料:它使得一种关于王弼哲学的根基牢固的批评性对话成为可能。它也有助于使当下的研究更为简洁,因为许多关于文本训诂和推论性翻译的常常令人心烦的困难细节在这两卷中已经讨论过了。这里用的文本常常与通常所说的“王弼本”(遗憾的是,它恰恰并非真正的王弼本)有实质的差别,而对文本的翻译也依据我在那两卷中所做的分析和解释。我诚恳地请求读者在找寻更多细节性资料时参阅这两卷。

作为“所以”(或万物的可能性的条件)的一个根本特征的“玄”的发现,似乎拒绝了任何关于“所以”的深入的讨论,并标志着推论性哲学的终结。王弼将这个问题当做不容轻易解答的哲学问题。这一卷的第一章处理王弼对面向“玄”的定义性语言的必然失败的分析,他对圣人的语言运用以及他们关于其不可靠性的告诫的分析,随之而来的是它们的指引的权宜性,以及适于理解它们的解读策略。

尽管“所以”之“玄”拒绝定义性界定,语言仍能给出关于其特征的意义丰富的启迪性陈述。第二章研究王弼从《老子》的论述中发展和转化出的本体论。王弼将对所以而言“必然”为真的东西(它使得所以能够成为万物之可能性的条件)的彻底探寻与对《老子》、《周易》(特别是《系辞》和《文言》)以及《论语》的有效论述的极其细致和深入的解读结合起来。他的观点较少受“纯哲学”旨趣引导,而是更多地受政治哲学领域的趣味(在本卷的分析的结果中)引导——这是一个他与他所分析的文本(至少就他对它们的解读而言)共享的方向。王弼用来勾勒“一”与“众”之间关系的系统方法以及“一”成为“众”之“一”而非“众”中的“一”的诸条件,为他的政治哲学提供了基础。

王弼将“一”与“多”之间的一般逻辑转译为对人类社会管理的规范性指引,其中治理者效法“一”的难以穷尽的特征,以获致整个共同体政治-社会秩序的稳定以及他个人尊位的保全。依据《老子》的方法,他将理想的治理者——圣人描述为能按此标准生活的人。与“一”与“众”之间稳定的本体论关系相反,在历史和社会中关系在根本上是不稳定的。在对《老子》极其细致的解读中,王弼绎出对政治共同体的动力学极其复杂的理解,并描画了圣人效仿“所以”的方式,它自己就足以阻止政治共同体爆发混乱和内战。《老子》写于一个动荡的时代——战国。王弼也生活在汉分裂为三国的时代——为争夺霸权而战事连绵。为某个秩序未曾崩溃的理想的过去勾画出维持国家秩序的理想治理者,是很容易的。但一个政治上彻底腐败的共同体,以及古代圣人回归的希望早已被放弃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情形呢?从《老子》的为数不多的、片断的思想中获取指引,并用其他与同一哲学问题相关的文本提出的论断作补充,王弼发展出了一套仿效“所以”的公共的治理操作,其原创性乃至现代性令人震撼,它还同时表现出了对处于政治强制下的共同体的动力学的敏锐理解。

自从汤用彤的先驱性研究以来,出现了许多以汉语写就的关于玄学的概括性研究,但几乎没有对个别作品和作者的细节性研究。由于在许多场合,训诂学的问题甚至还没有展开,这些总体看法无法使自己基于一个前驱工作的基体之上,而是在无法在个别的问题和文本上花费太多时间的情况下,通过检讨所有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来进行研究。

细节化的研究与此类总体研究的关系是相当复杂的,而且在许多场合,未能占有全部事实的大胆构架可以用来聚焦和引导细节研究;而在其他一些场合,某个单独的细节研究能使探索多年的一致见解颠覆。这里的研究显然落入了细节研究的领域,而并不试图对玄学给出概括性的处理。与此同时,它希望通过对一个极其复杂的历史材料的细致分析达到宽泛的结论,而且我宁愿以这样的想法自我陶醉:这些也许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科学家和哲学家会感兴趣的。

(1) 引文的全文及翻译,参见本书第二编第三章。

(2) 参见本书第一编。

(3) 参见本书第二编。

(4) 参见本书第一编。